她是個生氣勃勃、活潑而又純真的姑娘,可是,這個姑娘的真實(shí)身份到底是什么呢?她要走向何方?她的希望又是什么?如果她出生于像他安東尼奧那樣的上等人家庭,她也許永遠(yuǎn)不會去找埃爾梅里娜吧?她的童年大概很不幸吧?要么是,她只是渴望自由、渴望造反、希望穿好的、甘愿作踐自己、甘愿賤賣自己的身體而去滿足自己的非分之想?
安東尼奧此時的心情難以描述,又平靜,又不快,只能聽任自己的感情隨意流淌。在這種心境之下,他穿上衣服,輕輕將窗簾推開,對著窗外張望。
他沒有想到,這里居然有這么高。對面也是一座高樓,說不定比這座樓還要高。這座樓房右邊是一個缺口,穿過這個缺口可以看到遠(yuǎn)處無窮無盡的陽臺和屋頂,那些黑黑的屋頂一個緊挨一個,有的還有屋脊。不過,所有這些都在他的腳下。
他的腳下,就是拉伊德所生活的那個米蘭。那是一片帶陽臺的房屋,那里有貓的臭味,有花盆,花盆中的花卉到5月才開花,那里有繩子上晾曬著的三角短褲,那里有隨意哼唱的年輕人亂糟糟的聲音,那里有男女間不堪入耳的爭吵。太陽照在小小的院子里,烤暖了帶徽章的大宅院的黃色墻壁。收破爛的在喊叫,早晨在這喊聲中悄悄來臨。在房子下面的拐彎處,電車拐彎時的響聲傳向遠(yuǎn)方。一個會計(jì)不時偷瞧一眼那個十五六歲的女職員白白的脖頸。一座座院子里玻璃似的黑色雨水集成細(xì)流流到井里。第八層一所房間里傳來留聲機(jī)的聲音,留聲機(jī)好像無人過問,只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大概是因?yàn)椋莻€女人仰臥在沙發(fā)上,那個男人正摟著她,嘴上喘著粗氣。
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半,小麥?zhǔn)袌鲆呀?jīng)休市,那個來自博戈塔羅的馬西利亞尼先生該來了,他說要一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金發(fā)碧眼女郎。人們正從小貨車上卸下裝著卷筒的袋子,這次的工頭是個黑人,只有老天爺知道應(yīng)該把這份偷來的東西安置到哪里。親愛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說出來就是了。她是個女招待?那好,如果你相信,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但是,有一件事需要特別注意,那就是,一定要干凈,香水并不一定要,但香皂和牙膏一定要有,就是像那個叫卡米納蒂的地下通道飄蕩出的那種香味的香皂和牙膏,知道嗎,那是沒有任何缺點(diǎn)完美至極的香皂和牙膏。門有點(diǎn)吱嘎作響,我的媽呀,那可不成。我在諾拉小姐那里聽了好長時間的留聲機(jī),她講啊說啊,講個沒完,弄得我誤了點(diǎn),一個晚上就花了三千里拉?;ㄙu得越多越讓人不安,你懂我的意思吧?
在這里你可不要對我吹毛求疵,一切都同那些老家伙有關(guān),他們老掉了牙,推他一把就得叮叮咚咚響半天。他們有的是拿破侖金幣,米爾卡小姐今年秋天就騙一個老家伙給她買了一件貂皮大衣,你沒有看到?那可真是一場好戲。電梯上上下下發(fā)出的隆隆聲使他用兩個手指夾住下巴憤怒地?fù)u了六七次后又停下來,然后再這樣夾住,再這樣搖著,這使她怯怯地望著他?,F(xiàn)在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你使我不得不付款,付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付了二十來次。如果再來一次,那咱們就要好好算一下,這樣一來,你就是想當(dāng)個像樣的妓女也當(dāng)不成了,你明白嗎?然后再給你一個耳光,他是個打耳光能手,一巴掌就能使你立刻感到臉頰腫脹,疼痛難忍。如果再狠狠下手,你就會一屁股倒在地上,那你就會學(xué)乖。有時他也會從褲子上抽下皮帶,向你屁股上抽去,抽得屁股紅腫,一個星期也不能動,更不用說干活,甚至兩條大腿也紅腫難消。卡斯帕里工程師的汽車司機(jī)每天晚上都更換,是誰給他提供的款項(xiàng),使他能前往夜總會?他丑得像個大猩猩,可人們都說他的老婆卡斯帕里太太像個天使,像個圣母,可她一到晚上就大吃其醋,因?yàn)樗?,他這時正在鄉(xiāng)間同婊子們酗酒作樂,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這已是他的老毛病,是難以除掉的病根。
斯納德爾公司辦公室此時漆黑一片,但電話鈴在響,一直響了六七次對方才知道這里空無一人。然后鈴聲又響起來,一直響到三點(diǎn)半也是白搭。那將是使他不得不高度警惕的一周,因?yàn)橛幸还P一千三百萬里拉的賬沒有著落,而停車場有六百輛、甚至十萬輛外殼骯臟的汽車,骯臟的車體個個像女人的大肚子一樣在他眼前一輛輛開過去,沒頭沒尾,沒完沒了,使他只能在一個個車輪飛過眼前時偷眼看看手表,表盤上的指針指的是六點(diǎn)差一刻,現(xiàn)在又指到六點(diǎn)差十分。第三層泰特拉姆公司辦公室的電話也響起來,不,不予理會,他手里夾著香煙,臉上帶著譏諷,決不接這個電話,不,不,最后還是不,他至少說了三次不。我是特意派你來的,你現(xiàn)在不要讓我為在你身上花的錢感到后悔。
這時他想起一個女工穿黑色絲襪的雙腿,看起來像裹起的腰部,瘦而苗條??墒?,他有妻子和兒女。還有高跟鞋發(fā)出的響聲從樓梯上傳來,下臺階的聲響顯出穿鞋人的體重,她只能聽任高跟鞋發(fā)出這樣的響聲。伊內(nèi)斯公司有位先生在等你,是哪位先生?你知道他是來找你的,你認(rèn)識他。依然是總在這一時刻來找你的那個人,你不想讓他祈求,要讓他吐出真情,你有這個本領(lǐng)。你從第8層的欄桿旁探頭張望,眼睛睜大,肚皮突出,你在等待他的到來,可他就是不來。兩層之間的小窗終于透進(jìn)晨光,也許今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lán),但也許天上有云,或者有早晨常有的不受人歡迎的那種東西。這時太陽升起來了,但整個城市并不知道,而且從來不曾知道過。那些沉睡中的關(guān)門閉戶的黑沉沉的房子和少數(shù)人--極少數(shù)的人--還活著,這少數(shù)人感覺到了某種差不多是神圣的東西,但只在極短暫的時刻感覺到了,這是因?yàn)椋麄兏械街笥竹R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人們心頭總有重?fù)?dān),總想著日程表。大城市昏昏沉沉的晨光令人心煩??墒?,這座城市確實(shí)很大嗎?這真有點(diǎn)可笑,世界上比它大的城市有上百個。光線恰恰是從樓房之間的空隙射過來的,這正表明了這里的寧靜。赤身露體的姑娘看到了把她買到手玩弄了一夜的那個男人,她看到他那么令人討厭,他還在夢中,張著大嘴,活像下水道的洞口,或者說,活像悲痛的圣母像前即將熄滅的蠟燭。今晨她自己就曾頭戴黑紗冒著寒風(fēng)跪在圣像前祈禱,是她跪在那里,這可能嗎?她含著眼淚跪在那里,為她的愛情、她的明天、她的家祈禱。
一個神甫滿臉奸詐地在中殿走來走去,偷偷瞧著她,那神甫同時又顯出神職人員慣有的那種高不可攀的樣子。教堂里香煙繚繞,四周是一家挨一家的民房,灰蒙蒙一片,卻又充滿生活氣息,一家緊挨一家的房子緊緊擠在這座墻壁污黑的19世紀(jì)小教堂的四周。她的雙膝跪得發(fā)痛,她認(rèn)為自己是純潔的,盡管昨天晚上是同一個付了錢的陌生男人睡的,而且也正是因?yàn)榻疱X這一原因,她才犧牲了個人走上了賣淫之路。媽媽病在家里,病得十分可怕,每天晚上下身疼痛難忍。在這堵黑色墻壁像陰影一樣罩在她頭上之時,她又想起了那輛超級越野車儀表盤上的亮光。那時,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他是那么隨心所欲,像是在審看一件商品,而且大講粗話。此前了解這個大講下流話的男孩嗎?那是一個男孩,他來到客廳,媽媽也在,還有好幾個女朋友。他說,他像個紈绔子弟一樣開著汽車左拐右轉(zhuǎn)時撞上一輛出租車,之后掛著三擋就飛快地逃之夭夭,這樣掛著低擋硬要汽車飛奔時的感覺真好玩。誰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從外表看看不出任何發(fā)壞的跡象。突然感到,左腿的襪帶在膝蓋上方被解開了,真是個該詛咒的家伙。還有樓上那個退役上校帶著他的雜種狗在樓梯上碰到她時死死盯著她的那種目光,誰知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天主知道,也許只有我的天主知道。高跟鞋當(dāng)然會使人增色不少,但也會使小腿感到疲累。男人的目光像繩子一樣老纏著你,使人感到像是被蜘蛛網(wǎng)套住一樣,真是些下流胚。
在天國修女學(xué)校時人們就對她說,只要在商品櫥窗的鏡子中照一照自己的身影就是有罪的,講這話時正是冬天,窗外路上白雪皚皚,一片靜悄悄的路燈一盞一盞一直望不到頭??勺蛱煲估锲嚭苌?,樓房中的樓梯已經(jīng)很陳舊,每一層的燈光都很昏暗,第四層的燈光使她感到灼痛。燈光又亮起來,這燈光在敘述著很多可怕的事情。天哪,那黑色的墻壁,那泥潭,那神秘地停著的汽車。半地下室是一個不少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神秘莫測的化驗(yàn)室,第二層是個骯臟的照片洗印店,誰也說不上它是如何維持下來而沒有倒閉的。屋頂是亂糟糟的煙筒,無法居住的內(nèi)院一派沒落景象,角落是人們的小便痕跡。近鄰時而傳來嗒啦嗒啦的響聲,紀(jì)念碑式的房子住著那位老愛國者。紅磚突出出來,院子里那個小飯館傳來爭吵的聲音。所有這些就是這里紛亂的生活,這是永無消停時刻的生活。夜幕降臨時,這里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零星燈光,而樓上的住房全都是一片漆黑。神秘的煙霧使他覺得好像處于黑暗的深淵,拉伊德就來自這個神秘的王國。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聲音好像不是發(fā)自他安東尼奧自身,而是一個深沉的鐘鳴之聲在召喚他,像是在說,真是個蠢貨!他看了一眼表,這時拉伊德正好從衛(wèi)生間走進(jìn)來,頭發(fā)向上挽了一個并不太好的發(fā)髻,倒顯得整整齊齊,但她沒有涂口紅。她對安東尼奧說:“怎么,你還沒穿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