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大伙兒一聲不吭。里奧在不到三十分鐘就趕上的路程,回去的時候差不多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甲基苯丙胺在他體內消失的時候,他每走一步,腳步都會越來越重?,F在,他能夠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成功拘捕這個事實。他要回莫斯科證明自己,奪回自己的地位。他曾經一度站在失敗的懸崖邊緣,但現在已經起死回生。
在靠近農舍的時候,安納托里開始思忖他們到底是如何發(fā)現自己的。他意識到,他一定是向齊娜提起過自己與米克哈伊爾的友誼。她背叛了他。但他并未感到絲毫憤怒,她只不過是為了活命。沒有人會為此感到不滿。不管怎么說,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F在最重要的是說服這些人,米克哈伊爾與此事無關,他從未參與進來。他轉身對?奧說道:
“我昨天晚上來這里的時候,這家人讓我離開。他們希望與我撇清關系,并威脅我要向當局匯報,這就是我為什么闖進他家谷倉的原因。他們以為我走了,這家人沒做錯什么,他們都是好人,都是艱苦樸素的人民?!?/p>
里奧試圖想象昨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叛國者來尋求朋友的幫助,但朋友并沒有提供幫助。這不太像是一次潛逃計劃,而且肯定不是一個有能力的間諜所設計的潛逃計劃:
“我對你的朋友不感興趣?!?/p>
他們走到農場邊緣,就在他們前面,米克哈伊爾·季諾維夫、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在谷倉門口跪成一排?他們的手都被雙雙捆在身后,身子在瑟瑟發(fā)抖,在冰天雪地里打著寒戰(zhàn)。顯而易見,他們的這個姿勢已經維持很長時間了。米克哈伊爾的臉顯然被人打過,鼻子在流著鼻血;下巴垮著,角度看上去特別別扭,肯定被打斷了。軍官們漫不經心地在他們周圍站成一圈,瓦西里就站在這家人身后。里奧停下來,正準備開口說話,瓦西里突然松開胳膊,拔出手槍。他將槍口對準季諾維夫的腦袋,砰地就是一槍。這個男人的身體轟然栽倒在雪地里,他的妻子和女兒一動也沒動,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這具尸體。
只有布洛德斯基有所反應,他發(fā)出一聲非人類的聲音——沒?任何言語,只是夾雜著悲傷與憤怒的叫聲。瓦西里向旁邊挪動一步,又將手槍指著他妻子的腦袋。里奧舉起手:
“放下手槍!這是命令?!?/p>
“這些人都是叛國者,我們需要殺一儆百?!?/p>
瓦西里扣動扳機,手受到手槍后坐力的反彈,隨后聽到第二聲槍響,這個女人的身體砰的一聲倒在雪地里,和丈夫的身體并排在一起。布洛德斯基試圖掙脫,但兩名看押他的軍官將他踢跪在地。瓦西里又向一側挪動一步,將手槍指向大女兒的腦袋。她的鼻子被凍得通紅,身體在微微發(fā)抖,她怔怔地看著母親的身體。她將和自己的父母親一起,死在這片雪地里?里奧拔出手槍,瞄準他的副手:
“放下手槍?!?/p>
所有倦意在瞬間頓時消失,這不是麻醉藥的效果,憤怒與沖動席卷全身。他的手指架在扳機上,閉著一只眼,仔細瞄準瓦西里。在這個范圍內,他不可能失手。如果他現在開槍,這個女孩子就可以生存下來。這兩個孩子都會活下來——誰都不會被殺害。他沒有想太多,腦海里只有一個詞:
謀殺。
他將手槍扣到擊發(fā)狀態(tài)。
瓦西里在基輔問題上判斷失誤;他被布洛德斯基的信所愚弄;他試圖說服其?人他們前往基莫夫村不過是在浪費時間;他還暗示今晚一旦失敗,他就會成為新的帶頭人。這些令人難堪的錯誤都會被里奧寫進報告里面。就在此時,瓦西里能夠感覺其他軍官都在看著自己,他的地位受到屈辱地打擊。他一方面想看看里奧是否有膽量殺了他,后果一定很嚴重。但他不是個笨蛋。他打心眼里清楚自己是個膽小鬼,而他同樣也很明白,里奧不是。瓦西里放下槍,裝出一副很滿意的樣子,向著這兩個孩子示意道:
“這兩個孩子也學到寶貴的一課,等她們長大以后,和她們的父母相比,她們可能會成為更為優(yōu)秀的公民。”
里奧走向他的副?,經過兩具尸體,在血跡模糊的雪地里留下一串鞋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動手槍,手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槍支邊緣劃過瓦西里的腦袋一側。瓦西里倒在地上,握住自己的太陽穴。皮膚擦破的地方滲出一滴血,但就在他能夠起身之前,他感覺到里奧的槍管直壓向他的太陽穴。除了那兩個女孩直勾勾地盯著地面等死以外,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
瓦西里的腦袋慢慢地歪向一邊,抬頭看著里奧,下巴一直在顫抖。雖然他人的死亡對他來說如此輕易,但是他怕死。里奧的手指放在扳機上面,但他并沒有扣動扳機,他不想蓄意殺人,不想成為這個人的死刑執(zhí)?人。讓國家來懲罰他吧,要相信國家。他把手槍插進槍套里。
“你就待在這里,等民兵過來。你向他們解釋情況,協助他們調查。你自己回莫斯科。”
里奧幫助這兩個女孩站起來,陪她們向房子走去。
需要三名軍官押著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走到卡車后座,他的身體軟弱無力,仿佛生命從體內被掏空。他喃喃?語,這一點情有可原,悲傷令他有點處于癲狂狀態(tài),當軍官們讓他閉嘴的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注意。他們不想聽他哭泣。
在屋里,這兩個女孩一聲不吭,還無法接受躺在外面雪地里的兩具尸體就是她們的父母這個事實。她們隨時都盼望著母親能夠回來為她們做一頓早餐,父親從田里干活回來。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父母親就是她們的整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他們,她們該怎么活下去?
里奧問她們是否還有什么家人,這兩個女孩誰也沒說話。他讓大一點的女孩收拾行李——她們也要來莫斯科,兩個女孩誰也沒動彈。他走進臥室,開始找她們?衣物,為她們收拾行李。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停下來,坐在床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他跺了跺腳跟,浸著血水的細密雪末灑落一地,他盯著看了半天。
當卡車出發(fā)的時候,瓦西里抽著最后一根香煙,站在路邊看著。他看到那兩個女孩坐在前排里奧旁邊的位置上,而這本來應該是他的位置??ㄜ嚨艮D車頭,消失在路的盡頭。他環(huán)顧四周,附近農舍的窗戶背后,一張張臉在探頭張望。這個時候,他們不再害羞。他身上還帶著手槍,這一點讓他很欣慰。他往屋里走回去,瞥了一眼躺在雪地里的那兩具尸體。他走進廚房,燒了一些熱水,給自己沏了點茶。茶水?濃,他加了些糖。這家人有一小罐糖,本來大概要吃個把月。他差不多將一罐糖都倒進茶杯里,結果味道令人作嘔。他啜飲了一小口,突然感到筋疲力盡。他脫掉靴子和外套,走進臥室,拉開被褥,躺了下去。他希望,如果自己可以選擇做夢,他會選擇做一個復仇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