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后才能“許汝法身活”。當初我心中雖有不服,但后來確實感覺到,這樣的訓(xùn)練,讓一個人在無理之前都能委屈服從,將來在真理之前,還能不低頭接受嗎?
除無情打罵的教育以外,在五十三天的戒期當中,每次聽戒師講話,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磚,倒也還好。有時候要到大雄寶殿的丹墀教授儀禮,經(jīng)常一跪就是幾小時。等到起來時,地上的碎石子都嵌進皮肉里,雖然隔了兩層的海青、袈裟和衣褲,但是鮮血還是從褲子里滲透出來。這讓我想起在一個漫畫故事里,講到孫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時間才能有成就。其間一百天站著不許動,一百天坐著不許動,一百天蹲著不許動,一百天跪著不許動,一百天睡著不許動,一百天除了頭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孫悟空能大鬧天宮,神通廣大,也是苦練出來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才五十三天,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呢?
不過,皮肉之苦其實還比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驗是,受戒時我才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于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地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場的引禮師父看到了,楊柳枝馬上就狠狠地打在身上,并且大聲罵道:“眼睛東瞟西看的,這里有哪一樣?xùn)|西是你的?”有時候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結(jié)果又是招來一陣責打與呵斥:“把耳朵收起來!小孩子聽一些閑話做什么?”
確實,沒什么東西是我的!因此,我閉目不看,收耳不聽。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無聲的世界里,但是雖然如此,我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盞明燈,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一切,原來都在我們自己的心中。于是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nèi),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結(jié)束那一天,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忽然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云,感覺真是美不勝收!尤其經(jīng)過這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里的感覺已經(jīng)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現(xiàn)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無礙自如。我甚至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我在棲霞山受戒,并且參學了六年。每天的生活,大致都和戒期一樣,連上個廁所都有老師沿途監(jiān)管。晚上開大靜后,一聲喝令:“趕快睡覺!”包括上廁所、脫衣服,然后躺在床上,三分鐘之內(nèi)要迅速完成,之后就不能再有半點動靜了。即使在夜里,老師也是靜坐監(jiān)管。每天早晨三點半起床做早課,因為早起的關(guān)系,常常感覺睡眠不足,因此早課禮拜時,往往拜下去就不知道要起來,因為睡著了。這時糾察老師就會走到前面,踢踢頭,喝令:“起來!”
經(jīng)過這樣多年的訓(xùn)練,到現(xiàn)在我不但坐著能睡覺,連站著也能睡,甚至走路都能睡。所以經(jīng)過當初嚴格要求的苦修,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獲益良多。
十八歲時,我升學上了焦山佛學院。因為是新生,立刻被分配到大寮典座,也就是負責三餐煮飯燒菜的職務(wù)。我擔任兩年的典座,除了擇菜、洗菜,也學會了烹調(diào)的方法。至今我對菜肴的煮法,烹調(diào)的技藝,雖不能稱為一流,但自覺有些心得。
在焦山佛學院期間,因為年輕,什么事情都覺得應(yīng)該當仁不讓,勇于維護正義;但也因為心直口快,經(jīng)常惹來麻煩,因此自覺應(yīng)該有“禁語”的必要。剛開始自己很不習慣,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說話,偏偏忘記而說漏了嘴。為了處罰自己,我經(jīng)常獨自跑到大雄寶殿后面,人跡罕至的海島,摑打自己的耳光,并且自我責罵:“你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歡喜持禁語,又沒有人勉強你,卻出爾反爾,不能持好?!?/span>
為了根除自己的習性,務(wù)必要給自己刻骨銘心的教訓(xùn),因此我重重地處罰自己,有時打得嘴角都滲出鮮血。就這樣實踐了一年的“禁語”,這一年不講話的經(jīng)驗,對于青年時代初學佛法的我,在學習過程中,有很深的意義。因為我體會到,“禁語”不只是口中無聲,更重要的是心中無聲。有時我們受了一點委屈,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但是內(nèi)心的不平、怨憤,卻如澎湃的浪濤一樣,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如果我們能夠止息內(nèi)心煩惱的聲音,那就是寧靜無聲的證悟世界了。
二十歲離開焦山佛學院時,我舍棄所有的衣單行囊,孑然一身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重新過著一無所有的生活。在此大約三年的生活中,我編過雜志,做過小學教師,擔任過寺院的監(jiān)院、住持。當時我訂立“新生活規(guī)約”,明定寺中僧眾早晚功課正常。三餐飲食定時,不可隨便外出。雖然遭受守舊派的反對,但我自許是新一代僧眾中的佼佼者,是新時代的青年,是太虛大師的仰慕者,自覺應(yīng)該有瀝血革命的勇氣。雖然這些與苦行生活沒有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但也可以看出我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有革新佛教、整頓綱紀的勇氣。只是當時諸多奮發(fā)為教的行為,也就不足再述了。
二十三歲時,我又把自己所有的身外物,悉數(shù)送給同參道友,然后孑然一身來到臺灣。我在《人生百事》里說:“一個人一生當中,應(yīng)該有一至兩次,將身邊的物品全部送人,體會空無一物的境界?!彼?,在我離開焦山時,以及這次來臺前的“喜舍”,對我一生的修行,幫助很大,讓我體會很深。
到了臺灣,一時舉目無親,掛單無著,我?guī)缀鯗S為流浪的乞丐。幸虧中壢圓光寺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了我。我懺悔此身之業(yè)障,每天過午不食、刺血寫經(jīng),同時為圓光寺常住勞役服務(wù),例如拉車采購,收租擔米,尤其要打井水,供應(yīng)八十余名寺眾的生活用水,還要掃除廣場落葉、清理水溝、打掃廁所等。前后兩年的時間,我自覺自己雖然衣單不全,甚至只穿一件短褂過了一個嚴冬,但心中覺得溫暖安樂。當時的“行單”再加“懺悔”的行持,對一個血氣方剛、還在成長中的青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佛教里,一般出家人的修行,大部分都是以念佛、參禪,或是自我禮拜為密行,但每日早晚課與三餐,“五堂功課”一定要隨眾。我在大陸的棲霞、焦山參學期間,每年到了冬天,不是打七個“佛七”,就是打七個“禪七”,每次都是四十九天。在那個還是青澀不成熟的年齡,哪里有心去參禪念佛。只是當時在焦山,每天晚上的一支大板香,一點三刻鐘后,都會分一個大菜包給我們。就是為了這個大菜包,每天都盼望這支一點三刻鐘,很長的大板香。
我住過金山及天寧的禪堂,雖然為時不長,但我經(jīng)歷了所謂“各家禪林”的風味。尤其我連續(xù)幾年到寶華山參加戒期,名義上說是當義工,實際上是想?yún)W寶華山傳戒的儀規(guī)。寶華山傳戒,在大陸是第一風范,每年春秋季都有數(shù)百名戒子。尤其每三年一次的有千余人參加的戒會,成就戒子的袈裟、衣缽,而稱為“羅漢戒期”。
總說我出家時雖然年齡很小,也沒有很好的學習環(huán)境,因為當時正逢抗戰(zhàn)期中,在棲霞山所過的生活,三餐經(jīng)常是水已煮開,下鍋的米在哪里還沒有著落。晚上睡覺,美軍的飛機來轟炸,床鋪震動,整個人從床上被震得摔落到地上,甚至把床鋪都給震壞了。有幾次,我還看到飛機上的人把炸彈丟下來,所幸都沒有造成傷亡。
盡管生活艱苦,但我在佛門里的學習,從“禪宗”的金山到天寧,“律宗”的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教下”的棲霞到焦山,我都曾經(jīng)參學過。尤其棲霞山本來是三論宗的道場,毀于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以后,宗仰上人前來復(fù)興,改為金山寺的法脈,但實際上棲霞山有念佛堂,尤其早晚課都要念很長的楞嚴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