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午夜之門》 流浪者之歌

我讀2 作者:梁文道


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許多臺灣或海外華人作家的作品,我們在大陸是不容易看到的,但是現(xiàn)在情況改觀了,這些東西我們陸續(xù)都可以讀到了??墒沁€有一類作家,他們雖然是大陸出生的,但是他們后來的作品我們卻反而不容易讀到,比如已經(jīng)跟大陸讀者隔絕了很久的詩人北島。

所幸最近幾年,北島的一些集子也陸續(xù)在大陸出版了?!段缫怪T》《青燈》和《藍房子》正是北島最近出的散文集。很多人都說,沒想到北島的散文也寫得這樣好。為什么要加個“沒想到”呢?因為在大家心目中,他首先是一個詩人。雖然作者早年也曾經(jīng)以趙振開的名字出版過小說《波動》,但是大家對他的印象卻仍舊是那個以詩歌見長的“了不起的大詩人”。

其實一個人倘若詩寫得好,散文通常寫得也很妙?!肚酂簟防镉幸黄哆h行》,是獻給已逝的蔡其矯先生的。北島在海外多年,有一年在香港要來了蔡其矯的電話,便打電話給這位二十年不見的老友?!安汤下牭绞俏遥跸?。我約他到香港相見,他長嘆道:‘恐怕不行了,我88 歲,老嘍。’東拉西扯,從朋友到海洋。誰成想,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通話。滿天星斗連成一片,璀璨迷離。看來總得有最后一次,否則人生更輕更賤。”

這句“什么事兒都得有最后一次,否則人生更輕更賤”是無可置疑的。因為一個人如果長生不老,他生命中的任何事情就都沒有意義了??墒菫槭裁辞懊孢€要有一句“滿天星斗連成一片,璀璨迷離”呢?在我看來,這不是通常所見的散文家的寫法,而是一個詩人的寫法,把兩個表面看起來不能直接發(fā)生關系的句子并置在一起,反倒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效果。

《午夜之門》里有一篇《巴黎故事》,在巴黎的時候,“我住威尼斯街(Rue de Venise)七號。威尼斯街兩米來寬,百十米長,恐怕是巴黎最短小的胡同了。它緊挨蓬皮杜中心,像巨大廣場的一道褶皺,不易察覺,很少有游客鉆進來。而我們這些居民卻獲得了某種類似虱子的隱蔽視野,比如,從胡同深處可看到蓬皮杜中心新建的巨大電視屏幕,好像鄉(xiāng)下人對現(xiàn)代化的窺視。”“褶皺”和“虱子”的比喻都非常生動、有趣。

有一篇關于美國大詩人蓋瑞·施耐德[1] 的文章。這位曾經(jīng)是“垮掉一代”的重要人物,現(xiàn)在大學教書,他熱愛環(huán)保運動,受佛教文化影響很深,在積極推廣佛學的同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年,北島去他們家,看到他的太太病情嚴重,要到華盛頓做第二次手術,于是約好等太太身體復原了再來做客?!斑@是個很渺茫的承諾,但我們每個人都會珍藏它。這承諾已存在了四萬年。”為什么是“四萬年”?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整個一地老天荒的感覺。像他寫蓋瑞·施耐德臉上的皺紋,“像古墓一般的沉穩(wěn)”,兩處的氣息貫通起來。

北島說當年剛開始寫詩的時候,寫完總要朗誦,有一篇《朗誦記》形容當時的情形,想起小時候,譬如文化革命時期流行集體朗誦,“由毛澤東領讀,排在后面的難免跟走了樣,變成反動口號。再說按中央臺的發(fā)音,聽起來有問題:好像全國人民一句句糾正他老人家沙啞的湘潭口音。”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散文大國,古今散文的寫法卻截然不同。過去用文言文,今天用白話,像林語堂、周作人或吳魯芹這樣的作者是能夠把現(xiàn)代與古典嫁接起來的,然而到了現(xiàn)在,我們該怎樣把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呢?

關于這一點,北島說,“寫散文跟任何行當一樣,恐怕越學越難,由于從頭校對,我得以回溯源頭縱覽路向,真懷疑自己有多少長進。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等牛壯實了,老了,大概連貓都怕。這是寫作自覺與自由的悖論?!睕]錯,你越是清楚,你就越好像覺得這個東西不容易做了。他說,“現(xiàn)代漢語或白話文,從‘五四’算起才不過90 年,與古漢語相比,無疑是年輕的語言?,F(xiàn)代漢語因為年輕而不成熟,因不成熟而有無限發(fā)展的可能,對用它寫作的人來說,可謂生逢其時?!?/p>

換言之,北島認為當下正是寫作的大好時機,每一個寫散文的人都可以嘗試不同的路線。有些人注重文辭上的雕琢,比如現(xiàn)在很多讀者就非常在意一篇文章的文采好不好,但什么叫做“文采”呢?卻又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概念。像毛尖那種寫法,自然讓人覺得文采不錯,陳丹青和余秋雨的文采當然也很好。而無論是民國的吳魯芹抑或是現(xiàn)在的北島,他們寫起散文來反而不那么注重詞匯上的雕琢,而是用心去結構整個句子和篇章。吳魯芹的寫法更古典一些,北島則擅長運用詩意的想象和比喻,他的文字間永遠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

北島也很幽默,他講到在布拉格開一個文學會議,是大陸的地下流亡文學雜志《今天》和捷克文學雜志《手槍評論》的同仁聚在一起開會,共同討論大家當年的處境。“臨走頭天晚上,在一個中世紀的地窖里為我們舉辦了詩歌朗誦會。散場后,突然一個天仙般的女人出現(xiàn),馬丁介紹說,這是《手槍評論》新任總編輯。她落落大方,在我們桌旁坐下,引起中國文學的一次騷動?!?因為來的這幫都是中國作家,“她說她正在寫一篇戲劇評論,李歐梵的腦門兒發(fā)亮,對捷克戲劇給予高度評價;張棗端著香煙,猛烈抨擊美國霸權文化的入侵;只有麥平咪咪笑,話不多;我忘了我說什么了,肯定也語無倫次,我琢磨,一個由美女領導的刊物,大概工作效率極高。若她向李歐梵約稿,必應聲而至,用不著像我那樣得磨破嘴皮子?!?/p>

看到此處,你雖然覺得好笑,又不會失聲大笑,幽默融于作者對這個世界嚴酷而冷靜的關照中。有一天,北島在巴黎遇到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陸學者,兩人一起喝酒聊天?!翱梢韵胂螽斈晁诒本┦谡n的風采,如今他遠離文化中心,忙于生計,難得有我們這樣忠實的聽客。他咂著白干,掰開大拇指,古今中外那點兒事被他一一道來。酒過三巡,最后說到海外的生活,不免有些黯然了,我們告辭出門,夜涼如水。”

“我們告辭出門,夜涼如水”,用這樣一句話結束是意味深長的,這也是北島過去二十年來海外生活的某種總結。有一篇《搬家記》講述自己如何在短短六年間搬了七個國家,有時候是正教著書被人趕跑的,有時候則是為了去開會或完成某個寫作計劃,甚至還到過戰(zhàn)場……總之是四海飄零。在這個過程中,他見過很多人,認識了很多朋友,相識或深或淺,看過了太多世態(tài)炎涼。

故國不能回,漂泊對他的意義何在?他關注那些游離海外的中國人,《賭博記》寫到,說起中國人在海外賭博,那故事就多了。中國人好賭,我想這和我們民族的非理性傾向有關。賭場人多,大家都是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沒有什么語言文化上的障礙,只要一比劃,意思誰都懂。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漂流在外的中國人都喜歡去賭場,那真是一個相聚的好地方!

(主講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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