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八日
我拿了幾件美紀的舊衣服,再加上紙尿片和全套奶瓶、薰的衣服,已把旅行袋塞得鼓鼓的。
我和康枝還有美紀、薰四人一起吃午餐,我決定今天下午,離開康
枝家。
“一定要好好溝通哦。我相信絕對沒問題的。結婚之后男人就會振作起來,所以一定要早點辦妥結婚登記,知道嗎?”
康枝一心以為我們要回到薰的父親身邊,從早上就一直反復強調這點。
“不過,我很慶幸。”我正忙著洗午餐的碗盤之際,康枝站到我身旁如此說,“希和,去年你家不是辦喪事嗎?你媽也早已過世了,你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擔心你撐不撐得住。之前,我又叫你別再打電話來??墒?,幸好你找到新對象,又有了小薰,你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快點正式結婚,多生幾個自己的小孩吧?!?/p>
康枝,根本沒有什么新對象,我已經生不出小孩了,我現(xiàn)在,只有薰了——要是能這么說該多好。但我,只能對康枝說的每一句話點頭??抵τ肋h處在善良正直的環(huán)境里,所以才能善良正直。
離開公寓時,康枝叫我留個聯(lián)絡方式,我只好懷著罪惡感,寫下剛退租的永福住址和捏造的電話號碼。
康枝與美紀,一路送我們到車站,在檢票口揮手告別。我也轉頭頻頻揮手,對著這個或許今生永無相見之日的朋友。
一搭上上行電車,淚水便泉涌而出。我再也顧不得有誰會看到,任憑淚水狂流。薰用溫暖的小手心,黏答答地摸我的臉頰,睜著黑白分明的渾圓大眼,定定注視我。我忽然覺得,這孩子好像真的能看穿我的心情。她仿佛正在安慰我。
昨夜我決定在三鷹換電車,前往那個人住的地區(qū),走進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派出所自首。我并非對自己的行為心生畏懼。自己做了什么,我自認還算明白,也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但我昨天想了一晚,還是覺得沒辦法。我能給薰什么呢?當她發(fā)燒時,嘔吐時,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時,我什么也不能給她。只要繼續(xù)跟我在一起,這孩子就永遠不會有父親和親戚。
“哎喲,笑了耶,笑了耶。寶寶好聰明哦?!?/p>
身旁響起聲音,我慌忙抹去眼淚抬起頭。坐在隔壁的老婦,正湊近看著薰。薰從嬰兒背帶里探出身子,把臉貼近老婦瞇瞇笑。
“好聰明的寶寶哦。而且,怎么會笑得這么可愛呢?”
老婦目不轉睛看著薰,癡迷地說。是的,我在心中說。聰明,乖巧,總是笑容可掬。這孩子一笑就仿佛四周大放光明對吧?于是,好像連自己也跟著心里軟乎乎的對吧?
“眼睛跟媽媽一模一樣。眼眼好有精神哦?!?/p>
老婦用食指輕戳薰的臉頰。薰咧開嘴笑得開心,握住她的食指。
“哎喲,一點也不怕生耶。好聰明的寶寶?!?/p>
她翻來覆去地說。
跟媽媽一模一樣。我把她的話在心中反芻。一模一樣。跟我一模一樣。
老婦無視沉默不語的我,一徑逗薰說話,之后在淺草橋下車離去。我也在下一站的秋葉原下車。
一個月。我改變主意了。那對大阪夫婦,撫養(yǎng)嬰兒一個月。一個月就好。倘若我正在做跟他們一樣的行為,那我要求跟他們相同的時間應該不算過分吧?我替笑起來宛如點亮明燈的薰脫下毛線帽,也沒低頭,就這么昂首走向山手線的月臺。
我們搭乘從東京開往博多的新干線。買的雖是到名古屋的票,但我當然沒有目的地。新干線的車窗,將東京的景色不停流向后方。
我不會再回東京了。不是這么決定,而是有這種預感。我抱著薰定定眺望窗外。薰也像大人似的望著窗外。我十八歲來到東京,二十六歲遇到那個人。我曾以為會一直在東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已無法回頭。開始西沉的太陽隱沒在大樓彼端。橙色的街頭,林立的霓虹燈艷光四射。迪斯科舞廳和咖啡吧、美術館及時裝大樓,不停被向后沖走。第一次約會,與朋友的小小口角,用盡力氣奮斗的自己,都被沖刷而去。與那個人共度的時光,愛過那個人的記憶,都被沖刷而去。
這樣就好,我心情平靜地想。那種東西,通通被沖刷得不見蹤影也無所謂。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我是這孩子的母親。
走出名古屋車站的檢票口,我尋找賓館的招牌。應該有柜臺沒人的自動化賓館。
幾年前,我常跟那個人上賓館。他雖然想來我的住處,但我寧可上賓館。因為如果在我的住處,我怕會產生錯覺。因為我會忍不住相信,這個人會與我相擁入眠直至天明。
第一次被那個人帶去賓館之前,我壓根也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上賓館的成年人。結果呢,現(xiàn)在,我不是被男人帶去,而是自己四處搜尋賓館。
走過觀光飯店林立的街道,我在后巷找到一間賓館?!吧汉鹘浮辟e館。我決定先走到入口,如果柜臺有人就掉頭離開。幸好沒人。我迅速進入,把萬元大鈔送入自動掉出房間鑰匙的機器。取出鑰匙和找的零錢,我快步走向電梯。
我一邊在心中祈求薰千萬別哭,進了房間就把薰放在特大號雙人床上。對于放在房間中央的床,宛如水晶吊燈的照明,隱約滲出的曖昧氣氛,薰似乎都不覺得奇怪,含著大拇指啊啊出聲。房間一隅,有著辦家家酒般的迷你廚房,配備了熱水壺、微波爐和咖啡機。我燒開水,洗餐具、加熱瓶裝離乳食品,坐在床上喂薰。
即便是當年和他上賓館毫不抗拒的我,也沒想到在不久的將來,竟會在賓館喂嬰兒吃飯。想到這里,我笑了。笑完,才發(fā)覺并不怎么好笑。
我將徹底洗刷干凈的浴缸放滿熱水,和薰一起坐進去。薰一泡熱水,表情就像小大人似的。她瞇起眼,張著嘴,呼地嘆口大氣。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幸福呢?
泡完澡,我本來打算思考明天以后的事,但躺在薰身旁哄著哄著,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睡到一半,我迷蒙睜眼,眼前是薰的睡臉。小小的臉蛋,微啟的雙唇,淌落的透明口水。薰熱乎乎的吐息噴到我臉上。這是何等幸福。就算跟那人熱戀之際,也從未有過這種心境。我輕撫薰柔嫩的臉頰,安心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