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康威,他的朋友布魯諾,還有大個頭亞瑟(派克似乎覺得雇用一個名字拼寫發(fā)音都很相近的人來負責藝術區(qū)很有意思)都喜歡嚷嚷著玩兒這個游戲,有時候還較真兒地頂起牛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真的生氣了,后來才慢慢明白是怎么回事。
“誰知道?”他們會當著來找書的顧客的面大聲嚷著互相詢問,如果沒人搭茬,就會繼續(xù)扯開嗓子,仿佛跟誰有深仇大恨般再吼一句:“他媽的到底有沒有人知道???”
我明白,這實際上是開始向別人宣戰(zhàn),也算是求援,有時候,如果當時手頭上不忙的話,連奧斯卡都會從他的書堆里鉆出來加入游戲。奧斯卡對他那一區(qū)的書可算是了如指掌,記憶從無偏差,但如果要找的書恰巧不屬于他負責的分類不明確的非小說類圖書,就得去問其他店員了。其他店員的記憶力較之奧斯卡還是稍微遜色些,不過反正派克也不會袖手旁觀,畢竟有人找書常常意味著又可以賣書賺錢。
我在這里曾經(jīng)見到過一本關于俄國套娃娃的歷史及設計的書,現(xiàn)在還有嗎?弗蘭茨·波阿斯(美國人類學之父)的博士論文叫《論理解水的顏色》,你知道我應該從哪本專論開始找起呢?你們這里有英文版的《騙徒》嗎,就是薩基塔(德國作家)那本經(jīng)典的同志小說?我一定要找到威廉·阿維農(nóng)(英國桂冠詩人)的長詩《高帝伯特》,就是那首足足一千五百節(jié)的長詩。你們有關于素繡樣式的書嗎?根據(jù)麥卡托投影法繪制的平面天體圖在什么位置?嘿,我知道你們有一本羅伯特·彭斯的《主要用蘇格蘭方言寫的詩集》,在哪兒能找到?
顧客們的要求就像卡通思想泡泡一樣把這座城市所關注的熱點暴露得一覽無遺。這些要求五花八門,而且都很個人化,就像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各不相同。我們唯有通過游戲來應付這些毫無章法的問題。
“誰知道”這個游戲還是很有效的,幫我們找到了很多難找的書。一些資深的店員可以神奇地一下子找到某位難纏的顧客要的書。幾個月后,再看到誰隨便地從下面第七層書架里面數(shù)第九本的位置掏出一本薄冊子交給客人這樣的驚人絕技,我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以前在塔斯馬尼亞,查普斯偶爾也會露這么一手。但是拱廊的圖書的種類要復雜很多,所以游戲的規(guī)模也大不相同。在拱廊,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后,你最好淡然處之,對自己的記憶力展示做出一副不值一提的樣子。而事實上,不要說是本特別要求的書,在拱廊能夠找到任何想找的東西本身就已經(jīng)足以讓你自豪了。這種“從帽子里變出兔子”的戲法可是拱廊的店員抗衡派克給舊書標價的神秘行為唯一的本領了。
“莉蓮,我給你找了一本書,不過是英文的?!?/p>
我把一本波哲士的小版本平裝書《虛幻的生靈》遞給她。這是我在平裝書堆里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的。
“啊,我喜歡這本書。很久以前讀過。羅斯瑪麗,你和我,我們兩個就是這樣的,不是嗎?虛幻的生靈,在這里,不是嗎?”
“什么意思?”
“就像這本書里的生物一樣,我們也是虛構的。明白了?”她隨手翻開書。
“有月兔,是講一個生活在月亮上的人,知道嗎?有曼陀羅草,還有獅身蝎尾獸?!彼α?,“我們和它們一樣,除了少數(shù)人,沒有人知道我們存在。要是我們不在了,也不會有什么波哲士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紀念。有誰知道我們在這兒?沒爹沒娘。可是看看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你可不是幾個星期前從塔斯馬尼亞剛來這里的那個小女孩了。”她瞇起眼睛打量我,“你看起來像只獅子。原來那個女孩呢?呵,她現(xiàn)在是個虛幻的人物了。”
我是變了。我本來就身材高大,骨骼頎長,在拱廊的工作讓我更加健壯,久坐不動的我平生第一次在手臂和背部長出了肌肉。以前在“神奇帽坊”幫忙,根本不需要費力氣。而現(xiàn)在每天要搬動超重的書箱子,傍晚散步,還有嚴格控制的飲食(只買廉價,而且不必加工就能帶回瑪莎華盛頓旅館直接吃的食品)增強了我的體質(zhì)。
“但是,莉蓮,我們彼此之間是真實的吧?”我說,“這可不是虛構的?!?/p>
“你并不了解我?!崩蛏徧孤实卣f,一邊繼續(xù)翻書。
“一點都不了解我,”她這種斬釘截鐵的樣子讓我很受傷,“我?guī)缀跏遣淮嬖诘?。?/p>
“可是,了解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莉蓮,希望我們還是朋友?!?/p>
“抱歉,我不想讀英文版。謝謝你把它找出來給我?!彼蝗话褧€給我。
也許看到了我受傷的表情,她又補了一句:“你留著自己看吧。補補課。我不再需要這種書了?!?/p>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重新戴上耳機。
我?guī)е痪芙^的心情回到房間。我需要朋友,在老家時我就沒有朋友。母親總是限制我的交往,她總是竭力維護我們的隱私生活。雖然我喜歡拱廊,喜歡紐約,但繁華的都市生活的另一面是可怕的孤獨寂寞。沒有人在意我,注意我,或者記得我。這里的人都很有心計,心思古怪,有時候還會騙人。我得處處小心才行。想到這兒,我摸了摸脖子上查普斯送我的綠色護身符。
和莉蓮的一番交談提醒了我,我是該搬個家,好好安頓下來了。在旅館住了幾個月,我分外渴望一個沒有漂泊感的住處。去拱廊路上的那個小公園已經(jīng)預告了秋天的到來,而對于尚未到來的紐約冬天我還一點準備都沒有。我渴望擁有自己的浴室,擺脫那些臟兮兮的鄰居,用自己的爐子煮東西吃,可以打開窗卻不必饑腸轆轆地受窗外印度菜味道的戲弄——雖然它已經(jīng)自稱是城里最便宜的飯館,對我而言,還是太昂貴。一到深夜瑪莎華盛頓旅館就靜得嚇人,可是每當有汽車、出租車路過,一不留神就會陷進旅館大門口的坑里。先是前輪,然后是后輪,掉到坑里的車輪直頂?shù)捷喬ドw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每輛車都是砰、砰兩聲,震到人的耳朵都麻木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數(shù)著街上來往車輛發(fā)出的砰砰聲,聽著自己的心跳。我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于是我決定去找找拱廊附近有沒有什么公寓可以出租或者合租。
怎么也睡不著,我索性拉開燈,拿起幫莉蓮找的那本波哲士,她堅持讓我自己留著看。為什么莉蓮這么難相處?不過這本小書倒是讓我心情好了起來。莉蓮說得很對,這本小書的確補充了我欠缺的知識。波哲士深知那些無用而生僻的知識給人帶來的一種閑散的快樂,更知道知識能夠豐富人的頭腦。
書的內(nèi)容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所以我從阿伯圖和阿奈特開始讀起。它們是埃及的神魚,同真魚一樣大小,游弋在太陽神的船首,負責警戒。它們的旅程永無止境,每天從拂曉到黃昏在天邊游過,到了晚上又從地下反方向游回來。
我躺在那里興致勃勃地讀了一篇又一篇,就這么度過了夜里最難熬的那段時間,滿懷心事也拋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