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說話的時候,蛋黃醬順著嘴角流下來。我真想幫他舔干凈,卻不敢盯著他看,怕他發(fā)現(xiàn)。
“那么,”沒等他講完絲綢的歷史、馬達加斯加人的著裝心理,我就打斷他,把他拉回原來的話題,“你會來吃晚餐嗎?奧斯卡,你可以到家里去看看那塊布料。來嗎?”
“不,羅斯瑪麗,”他回答,詭異的臉在燈光下就像是漂白過一樣,僵硬而委靡。他眼睛的顏色很少見,帶著一種金屬的光澤,一下子變得復(fù)雜而嚴厲。
“我不想去。平時我不大出門,每天一回家就整理筆記本,或者去圖書館做研究。我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了,有很多事情需要調(diào)查研究?!?/p>
“調(diào)查研究?”我有點迷惑不解。
于是他靠記憶背誦出幾年前寫在筆記本上的一段話。他把這段話當(dāng)成人生格言。我對這段話印象很深,并不是把它當(dāng)做值得記錄的警句,而是因為它可以充分體現(xiàn)奧斯卡的為人處世原則。我留心把這段話抄錄下來。
“不受繁雜瑣事困擾,閉門享受孤獨,窺視千變?nèi)f化的未知世界的奧秘,是利用時間的最好方法?!?/p>
奧斯卡輕輕揮舞著他修長的手指,以他所能夠達到的最夸張的姿勢完成了這段話。
“我喜歡孤獨,”他繼續(xù)說道,“不大到別人家里去。我不想讓任何人對我有所期待。所以,你不能對我有過多的期望。我不想去你那里吃晚餐,”他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我選擇不去?!?/p>
這句話讓我們兩個人陷入了安靜的等待中。他大概認為我應(yīng)該聽得出這是巴托比(Bartleby)的話,因為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讀梅爾維爾的《白鯨》。但當(dāng)時我想不到這點,只因為我無法分享他的那份孤獨。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了看混沌的天空,表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大概要下雪了。”他柔聲說道。
我一口也吃不下了。一陣潮熱從發(fā)際傳到脖子,我明白無誤地知道,雖然我越來越多地了解這個世界,雖然珍珠善意地警告過我,雖然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我還是愛上他了。我也知道這么做沒用,但還是故意不理睬他說得再明白不過的那些話。
我要他。我下定決心追求一份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感情。這個選擇實際上讓我懂得,世上的悲哀有很多種。浪漫的悲傷可以像一副馬韁,止住另外一種悲傷,讓永遠失去帶來的痛不再彌漫在心中。它把你心中所有的痛都釋放出來,把缺失轉(zhuǎn)化成欲望,讓你充滿期待的欲望。我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不求回報的,這種信念促使我對自己期待的東西有所幻想。我有豐富的想象力,卻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奧斯卡希望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沒見過雪?!蔽艺f著,把單薄的外套扣上扣子,滿臉緋紅。
“是么,那你一定會失望了?!彼灰詾槿弧?/p>
“雪沒什么意思,”他接著說,“不過你連雪這么普通的東西都沒見過,實在少見?!?/p>
不知不覺間,雪花開始靜悄悄地從天而降。我仰起頭,看著天空中的雪花在我們的頭上落下來,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帶著讓人欣喜若狂的美麗。好像雪花和我的心意相通,帶著我的愿望落在奧斯卡的身上,擁著他,輕撫他,不必讓他知道,也不必得到他的允許。
“如果我說雪是神奇的,是不是很幼稚?”我低語,神情恍惚。
“不是啊,只要你真的這么想。”奧斯卡附和著。
我們一起看雪,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中閃著微弱的光,星星點點地飄落。
“沒關(guān)系的,奧斯卡?!蔽艺f。兩個人還坐在一起吃三明治,我怎么能開口告訴他,我能理解他為什么不來吃晚餐這樣的話呢?“真冷??!”我沖著他微笑?!安贿^真的沒關(guān)系?!?/p>
我并不期待他的安慰。這個時候,我最最需要的是感覺,體會失去的苦痛,然后又立刻恢復(fù)的感覺,就像體會從未見過雪花的遺憾,而后看到雪花飄然而至的感覺。
天空變得斑駁起來,我們站起身。我把吃剩的三明治和奧斯卡的空紙袋扔掉。原本臟兮兮的小公園突然變了一副模樣,好像裹上了一塊布滿黑色洞洞的白紗。我掬起一團雪花,放在手心里,手指慢慢變成了粉紅色。
“我以為雪應(yīng)該更涼些。”過馬路的時候,我隨手把手里的雪團扔掉,兩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奧斯卡微微一笑,抬頭看看天。
“所有的事情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對吧?”這句話,他是對著天說的。
“羅斯瑪麗,”蓋斯特站在通往他辦公室的樓梯口叫我,“你在嗎?你在奧斯卡的書區(qū)嗎?”
“是,我在這兒?!蔽艺χ岩霞艿臅旁跁苓叺牡匕迳稀?/p>
最近蓋斯特總是找我。有時候一連幾個小時我都要待在地下室?guī)退?,把樣書定價讀給他,他坐在一旁把售價心算出來;或者在辦公室里,讓我把一串?dāng)?shù)字念給他,他在無辜的計算器上一頓猛敲。我其實心里渴望著像以前一樣在店里自由走動,碼書上架,幫顧客找書,無拘無束。
蓋斯特衣冠不整。在這兒能聽到派克和顧客的談話聲,蓋斯特聽得很仔細,頭扭向派克所在的方向,活像以前廣告里側(cè)耳傾聽的小狗。
“要我做什么嗎?”
“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我上樓,和他在樓梯口會合,他轉(zhuǎn)過身回到辦公室,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
“你沒事吧?”我問。
他沒理我,走到桌子后面坐下來。桌子上的那面放大鏡被推在一邊,放在一疊散放的文件和票據(jù)上面。
“想請你把這個給我念一下,”蓋斯特拉開右手邊的抽屜,“是一封索書的信。給?!?/p>
他把信封遞給我。折好的信放在已經(jīng)拆開的信封里。在拱廊,這可不是“一封信而已”這樣的概念。所有的信件都很重要,因為信件會帶來生意。以前蓋斯特從沒有讓我給他讀信。每天,信使梅塞爾都會在第一時間把所有的信件送到喬治·派克的桌子上。
“當(dāng)……然可以,蓋斯特先生,”我說,“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