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先生。”我拉上了轟隆作響的電梯門,沖著里面喊。
“我在這兒,可愛的姑娘。里面呢。”
一架梯子搭在一個高高的書架上,米歇爾先生靠在梯子上,離地面好幾級臺階高。
“我在找東西,羅斯瑪麗,可是最近記性和忘性一樣大,我已經(jīng)想不起要找什么了。不過我找到一版不錯的《瘋狂的奧蘭多》(傳說意大利中世紀(jì)詩人阿里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所著的長篇傳奇詩),引發(fā)了我對愛和瘋狂的思考。至于我最初爬上來是找什么的,我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算了,也許一會兒就能想起來了……”他一步步從梯子上爬下來。
“我得抽斗煙歇歇,待會兒就想起來了。”
“唉,”他坐在他的小書桌后面對我說,“不管我忘記了什么,你來了就好了。你是代表記憶的迷迭香啊,對吧?”
我不由得笑了。
“你會幫我想起我為什么爬上那個該死的梯子的。”
“你肯定在找一本書啊?!蔽艺f著,走到他那張亂糟糟的小桌子旁。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煙草口袋,掛在椅子背上。
“先把這事放在一邊好了。告訴我你來的目的——我發(fā)現(xiàn)你今天不是陪客人上來的。我感到非常高興,親愛的,真的是非常高興?!?/p>
我窘得連頭發(fā)根都紅了。
“我也很高興,米歇爾先生。您這兒真好,又暖和。我覺得有點冷,這雪下得……”
我話沒說完。
“離開澳洲,到了地球這邊,你對這些完全沒有準(zhǔn)備吧。”我想他說的是氣候。
我們靜靜地坐著,很愜意。米歇爾先生捏點煙絲裝到煙斗里。我打量了一下周圍。這間屋子好像完全籠罩在一束神奇的光束之下。從地板到天花板到處都是書,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皮革味道,混雜著清新的香草味。因為都是舊書,決定了屋子里的主色調(diào)是差不多的黯淡顏色——從淡褐色到棕色到暗酒紅色,布封都是深藍(lán)色或者綠色。書脊使用了一種類似于燈芯絨的復(fù)古風(fēng)格制作,給人一種布質(zhì)織物的感覺。不知道奧斯卡注意過沒有。米歇爾先生身上的衣服和這個圖案很搭配。他的衣服用的是同樣顏色的斜紋的格毛呢,和這間屋子的圖案簡直像是從一塊料子上裁下來的。他的一頭白發(fā)立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本被翻開的書,和屋子角落里堆放的舊書沒什么兩樣。
顯然,我對善本書室的偏愛源于一種熟悉感,它像極了我小時候隨著母親去悉尼采購帽飾的那家弗伊斯商店的工作間,簡直就是它的翻版。只不過這里沒有成堆的皮革,沒有整面墻的抽屜,里面放滿漂亮的小玩意。這里的每一本舊書和那些抽屜也差不多。打開書,里面的精華便傾瀉而出。
我本來想和米歇爾先生說說莉蓮的事,不過后來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在想,是不是該問問本來是寫給派克的那封信的事。那封信里提到了梅爾維爾的一部手稿。我記得派克曾經(jīng)在電話里問米歇爾先生有沒有梅爾維爾的書可以賣給皮博迪。當(dāng)時那個偷書賊雷德波恩正在偷聽他們的談話,其實我也在聽,只是我不能這么告訴他,我希望留給米歇爾先生一個好印象。
我其實有很多事情想咨詢米歇爾先生,不過最后決定什么也不說,充分享受米歇爾先生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平靜祥和。他點燃了煙斗,在這間放滿了紙張和皮革的屋子里,劃亮一根火柴如同點燃思想的火花。點燃的煙絲在煙斗里一閃一閃,把周圍的一切拋入了更深的蒙眬。蒙眬中,屋子里的每件東西看上去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充滿懷舊的柔和?!澳阌行氖?,可愛的姑娘?!泵仔獱柕脑挻驍嗔宋业腻谙?。
“嗯,倒真的是有很多心事,不過我不想用這些事來麻煩你?!?/p>
“不麻煩,羅斯瑪麗,一點不麻煩。你踏上這段冒險的旅程,感覺上一定很孤單。”
“什么冒險旅程?”
“是生活的旅程,知道嗎?成長的歷程,了解這個世界的過程,如此而已?!?/p>
“你讓我想起了我在塔斯馬尼亞島上的一個朋友。她叫伊斯特·查普曼,也開了家書店,一家小書店,但很雅致?!?/p>
“和這里很不同吧,小姑娘?!?/p>
“的確,不過她倒是和您一樣和善?!?/p>
“也許你才是激發(fā)了我們內(nèi)心的善良本性的原因,羅斯瑪麗。那么,查普曼小姐和我相似的地方大概與書無關(guān),是我們對你一樣疼愛吧?”
他的頭后面擺了一個藝術(shù)花瓶,里面插了幾支看上去已經(jīng)很不新鮮的孔雀毛。雖然如此,紫色的孔雀翎和青綠色的翎心和滿屋子褪了色的書脊放在一起,還是對比鮮明的。
“阿耳弋斯(希臘神話中的百眼巨人)的眼睛,像吧?”他隨著我的視線說,“它們看著你,卻仁慈地不做任何評判。”這話像是在鼓勵我。
“我想請教您一些事,是關(guān)于沃爾特·蓋斯特的。我想是因為我比較擔(dān)心……”
“拱廊需要好的記憶力,孩子,不需要良知。你不必為那個家伙擔(dān)憂?!?/p>
“可我就是很擔(dān)心。最近有些事很奇怪,他……”
“哈!”米歇爾先生啞然失笑,“這個人本身就是怪異的代名詞啊。”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有點別的事情。”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是不是應(yīng)該先告訴他我一直認(rèn)為蓋斯特討厭我,還是他很可能在沒有得到派克允許的情況下就借錢給我?或者告訴他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候蓋斯特都站得離我太近?還有,他曾經(jīng)把他熱乎乎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覺得這么說可能會夸大其詞。這樣好不好,比如說,我對米歇爾先生說,我一直覺得蓋斯特就像拱廊里被遺忘的人,而我和他之間有一種我自己都不明白的紐帶,我好像有責(zé)任這么做?我對蓋斯特的感覺哪些是想象出來的,哪些又是真的呢?我的想象力向來過于活躍,而拱廊的生活恰恰讓我的想象力有了更大的發(fā)揮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