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百多年前，當(dāng)湖南的“衡陽書生”王船山正襟危坐于湘西草堂，還在埋頭奮寫《黃書》，他也許還不知道，山東版的“游戲主人”蘭陵笑笑生早已脫下腰帶，浪蕩招搖，對鏡貼花黃，鼓搗出了一本讓人大驚失色的“黃書”。
　　
　　王船山寫《黃書》，當(dāng)然不是笑笑生做《金瓶梅》。非但不是，在王船山看來，《金瓶梅》不入流到根本不配叫書，當(dāng)然更不能跟自己相提并論。假設(shè)當(dāng)年，蘭陵笑笑生將《金瓶梅》早叫《黃書》，以船山先生倔強孤高的脾氣，會一把要了他的命。
　　
　　不錯，《黃書》是本要命的書。它不是要個人的命，要一個王朝的命?！饵S書》的口號，是“尊黃攘夷”。作為明朝遺老，滿清異族入侵，王船山萬念成灰，以為中國從此滅了。國恨大辱，奇恥無比，黃帝子孫，光復(fù)大業(yè)，山高路遠。
　　
　　多少事，從來急。這么多的大正經(jīng)事，王船山忙得手腳生繭，腦袋發(fā)麻，根本還感到忙不過來，這時一個笑笑生若還老遠顛過來跟他談偷情、亂性，男歡女愛，家長里短，七姑八婆，真是品位奇差，浪費他人時間，簡直謀財害命，不是來自尋短路么？
　　
　　如此水火不容，兩本“黃書”又幾乎同時，真是陰錯陽差，造化捉弄人。但古時“黃書”，似乎還沒有情色含義，否則王船山會改名《軒轅書》，及時避嫌?？此未赜^有詩：“石渠病客君應(yīng)笑，手校黃書兩鬢蓬。”黃書就指書籍，誰寫書都叫黃書。也不知后來什么時候，“黃書”墮落成了鴛鴦蝴蝶，紅燈區(qū)的代名詞了。
　　
　　《金瓶梅》雖然算本赤身裸體淫誨淫盜的黃色圖畫書，但也沒人想象那么不濟，今天大學(xué)中文系就都要講這本書。毛澤東看過《金瓶梅》幾遍，他看第5遍《紅樓夢》完，就來作比較，結(jié)論是：《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但《金瓶梅》也有缺點，不尊重女性。
　　
　　《金瓶梅》與《黃書》，許多人看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但不要忘記它們完全相同的地方：都產(chǎn)生于明末清初的世俗時代。
　　
　　《金瓶梅》正是明末世俗時代的世情小說。書名取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名中各一字，更深層的寓意，“金”代表金錢，“瓶”代表酒，“梅”代表女色。金錢糞土，聲色犬馬，這本書齊了。
　　
　　《黃書》卻是明末世俗時代的精英政論，黃鐘大呂，天下樞鈴。從黃宗羲喊出“君主是天下之大害！”，王船山更加激進，說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盜逆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憤然指斥：皇帝老兒不為“天下之公”，為個人私利而獲罪天下百姓，就必須取消他的君位。
　　
　　正是他，在中國世俗時代大幕拉開的一刻，猛然發(fā)出如此讓天地變色的一喊。聲音激揚，穿透時間?！爸袊豢梢蝗諢o湖南”的歷史航船在電閃與雷鳴中微微一抖，緩緩駛出，預(yù)備劈波；汽笛一聲，楚地醒來。
　　
　　2
　　
　　1619年，王船山在衡陽降生；其時湖南土地，已經(jīng)沉寂很久。兩千年流轉(zhuǎn)，楚地已經(jīng)歷一個夏秋冬：憂憤的屈原賈誼一齊遠了；憂亂的三國小小蔣琬，已被長江水淘掉；憂郁的柳宗元范仲淹貶謫文化，漫天飛花已作種；秋華的周敦頤道學(xué)，金黃色淡，影響隨湘江落日。當(dāng)此時也，湘楚土地，江天暮雪，湖南純白。
　　
　　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王船山憂時憤世，一聲震耳的吶喊，是1840年閃電劃出近代的那聲遙遠的冬雷。這一聲雷，劈響在那個世俗社會芽苞萌動的時代。
　　
　　王船山時代，世俗社會的形象描述，正在《金瓶梅》里面。人說文學(xué)是歷史書記，蘭陵笑笑書記紀(jì)錄：西門慶原是個破落財主、生藥鋪老板，他搶奪寡婦財產(chǎn)，誘騙朋友妻子，霸占民間少女，謀殺姘婦丈夫，為了享樂欲望，干盡傷天害理。發(fā)生它的原因，就是資本主義芽苞的拱土力。
　　
　　資本主義萌芽是明朝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中特有的新現(xiàn)象，準(zhǔn)確地描畫它，就是指“處在萌芽狀態(tài)的雇傭關(guān)系”。這顆芽的生長方向，是資本主義大樹。這是一個真正兩千年未有的大變局。王船山恰好趕上這個如狄更斯的“極好又極壞時代”。
　　
　　劇烈震蕩的時代，必會產(chǎn)生偉大的思想。作為與顧炎武，黃宗羲并肩的中國明末清初思想家，王船山一心執(zhí)著復(fù)辟明朝，無時間觀摩溫軟香艷的《金瓶梅》。
　　
　　據(jù)史，1642年，王船山去武昌參加鄉(xiāng)試，中了第五名舉人。恰在這時，農(nóng)民起義熱火朝天，一波高過一波，他的視線被牽動了。李自成攻陷京城后，明朝滅亡睜眼即見，但王船山情愿閉眼塞耳，不愿意相信它是事實。1648年，王船山30歲，這時他已徹底斷了讀書做官的念頭。
　　
　　為了顛覆清廷，撇清與新王朝的關(guān)系，他放言“頭不頂清朝天，腳不踏清朝地。”
　　
　　據(jù)史，張獻忠拿下衡陽，到處物色人才，書生王船山名聲在外，自然被張一眼發(fā)現(xiàn)。但王船山非暴力，不合作，拒絕不起躲得起。于是“八大王”張獻忠用常規(guī)陰謀，引蛇出洞，抓住了王船山的父親作為人質(zhì)，以此逼迫王船山出山。
　　
　　王船山雖然生氣，但一身硬氣，打死說不出“我父親就是你父親，烹調(diào)我的父親，也分我一杯喝”，于是，文弱書生一不做，二不休，干干脆脆，自引刀遍刺肢體。這樣揮刀自殘，一路血淋淋去見張獻忠。張獻忠再沒良心，也還有人性，哪里見過這樣的猛人？當(dāng)場嚇得汗都退休了，只好揚手，悻悻地打發(fā)將父子倆放掉。
　　
　　為了補天，憑血氣之勇，竟然在家鄉(xiāng)衡陽組織一幫好友，叫做起義軍隊，要抗清復(fù)明，跟滿人拼命。
　　
　　從后面我們可以對比看到，這支隊伍十分潦草，比曾國藩剛創(chuàng)立湘軍時還烏合。于是乎，種豆得瓜的事情發(fā)生了：一介書生放下筆桿抓槍桿。
　　
　　于湖南人，這是開春第一聲驚雷。
　　
　　正是王船山這個憑書生血氣的偶然之舉，卻意外在湖南開了書生領(lǐng)軍的風(fēng)氣。
　　
　　過于弱小挑戰(zhàn)過于強大，是場螞蟻找大象決斗的游戲。等于雞蛋跳起來找墻壁去碰。王船山很清楚，他想蛋碎墻污。反清復(fù)明，但起義結(jié)果，蛋只破了個窟窿，墻也僅被濺了一點黃斑。
　　
　　第一次總會有點痛，王船山只炸了個悶雷，雷聲大，雨點沒。傷了手腳，痛及骨髓，因為對手如此強大，義軍又是那樣草率。
　　
　　起義大獲全敗，直接結(jié)果是導(dǎo)致王船山從堂堂書生變成朝廷通緝犯，他開始了失敗大逃亡。歷史往往這樣，當(dāng)時是嚴(yán)肅黑沉的正劇，過后像幽默戲噱的鬧劇。正劇是王船山一路失魂落魄，在湘西、衡山、永州、郴州、常寧兜來轉(zhuǎn)去，玩起捉迷藏，逃著逃著，清廷定了；鬧劇開始了，清廷從鐵血追殺改行懷柔手段，突然收腳，聲稱不追王了。豈但不追，還取消了他的通緝犯罪名。
　　
　　Game提前Over，革命無法承受之重，陡然變成生命無法承受之輕，這種從地獄飄天堂的落差，足以一秒內(nèi)抽空內(nèi)心。1675年，既無人追，也無人管的王船山，失意潛回衡陽，筑起湘西草堂，定居下來。
　　
　　對手不存在了，需要自造對頭。自此每逢外出，不論天晴下雨，他都著木屐，打雨傘。腳在木上，頭在傘下，有木有傘，無法無天。這個形象，像極俄國那個裝在套子里的別里可夫，兩個都是戀舊的人。今天看來這副模樣有點迂，也讓人好笑；但船山先生當(dāng)年很認(rèn)真，當(dāng)時那是最堅硬的民族氣節(jié)。
　　
　　王船山認(rèn)為中國已亡，要反清復(fù)明，存亡絕續(xù)，被實踐證明錯了。但正是憑著書生式堅硬的迂執(zhí)，他心如磐石，從33歲起，開始“棲伏林谷，隨地托跡”，刻苦研究，勤懇著述，73歲死去，前后長達40年。
　　
　　40年里，他蜷居于石船山下，湘西草堂之中，隱姓埋名，憤筆直書，寫下數(shù)本將要改變湖南，影響中國的大作品。這些大方之作，借梁啟超話說，“其學(xué)無所不窺，于六經(jīng)皆有發(fā)明，洞庭之南、天地之氣，圣賢學(xué)脈，僅此一線耳?！?br>　　
　　今天已很難想象，40年足不出門，到底是怎么力量在如此強大地支撐起他，到底是什么動力，讓他心無旁騖，七尺從天乞活埋，清教徒一樣頑強地寫下去？
　　
　　但王船山一死，他的作品湮沒失散：1840年，王船山孫王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到1855年，賊寇進犯湘潭，版刻被燒個精光。
　　
　　難道區(qū)區(qū)小偷一把細火，大師一生心血都被燒成了灰？如果成了事實，只好讓人沮喪。
　　
　　好在歷史不是小盜小賊可以改寫。天不忘王，在他死后173年，曾國藩已擺平太平天國，中興名臣，大業(yè)已成，他抓緊做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在南京金陵書局出版《船山遺書》。
　　
　　據(jù)曾國藩自述是：同治初元，吾弟國荃乃謀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歐陽君董其役。南匯張文虎嘯山、儀征劉毓嵩伯山等，分任校讎。多虧曾國藩好學(xué)生，船山先生在堅硬迂執(zhí)中發(fā)明的經(jīng)世之學(xué)，才終于得以洛陽紙貴，精神復(fù)活。他深邃的哲學(xué)體系、博大的思想情懷，雷聲響過百十年，自此才播下及時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