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腦中想象出東西,然后畫下來,只不過我無法想象母親的臉龐。我最喜歡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天氣寒冷的時候,是在某個炎熱的晚上,我在人行道上畫出婚禮鴿子時所發(fā)生的一件事。
我和比利一直在欣賞那些畫作,直到天色愈來愈暗?!梆I不餓?”他問。
我?guī)У奈绮褪莾煞輮A著起司、涂上維吉麥蔬菜醬的三明治和一個蘋果,但是全都留著還沒吃,這也是之前計劃好的。我跟著比利走到樓下的美食廣場,一起坐在“山姆烤肉店”外頭,我把一個三明治分給他吃。我又把爸爸的大衣穿上,因為比利一直盯著我手臂上的淤青,但是沒有問是怎么弄的。我們兩個很少交談,只是看著山姆的五十二公分寬的平板電視屏幕,試著看嘴型讀唇語,因為我們聽不到電視聲音。
山姆在晚間新聞結束后把電視關掉,比利起身走開。我之前在規(guī)劃離家出走時,從來沒擔心晚上要睡哪里,畢竟最重要的是先逃走再說。但是現(xiàn)在天色變暗,我開始彷徨了,于是跟著比利走上階梯,他走到階梯頂端時轉過身來,我以為他要說什么,我等著他叫我滾開,但是他沒有,只是消失在轉角處。
我等了一下,然后兩步并作一步沖上階梯,看著他拖著腳步走在街道上。他走路一瘸一拐地,仿佛一腳長一腳短。他幾乎走到下一個街口時,我開始在他后面慢慢跟隨,希望他會帶領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睡覺。他穿越馬路,可是當我正要過馬路時,卻變成了紅燈。就在比利經過一棟大樓時,一大群穿著體面的人從大樓出來,擁到人行道上,我緊盯著比利,免得跟丟了他。這時,我感到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頭,我只好把視線移開比利,斜瞄這張靠得太近的臉,結果看到上了泥巴色化妝品的臉滿是黑色胡楂,睫毛涂成熒光藍,嘴唇則跟鸚鵡羽毛一般鮮紅。我覺得想吐。
“甜心,需要一張床過夜嗎?”溫熱的氣息充盈我的耳朵,那只鳥又在我的胸腔里振翅撲打。
“我……我是跟他的!”我指著對街說。“比利,比利等我!”我喊道。
他回過頭來,我連忙踏到街上,在車陣之間左閃右躲地來回穿梭,使得喇叭聲四起,輪胎發(fā)出尖銳的剎車聲。好不容易抵達安全地帶,剛好換成綠燈,我連忙沖到對街去。比利一看到我沒事,就繼續(xù)往前走,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小朋友,你不能跟來?!彼⑽⑥D過頭來說。
“為什么不能?”
“那是給男人的收容所?!?/p>
“我是男人??!”
“你不是,你是小朋友。”
“要幾歲才能進去?”
“十八。你要是想跟我說你快十八,我看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真沒道理?!蔽艺f。
“什么沒道理?”
“他們男人就收,小朋友卻不收。”
“不用有道理,”比利說,“他們有規(guī)定,規(guī)定才算數(shù)。”
“什么樣的規(guī)定?”
“什么規(guī)定都有,而且還列成清單,貼在墻壁上,就像那討厭的十誡?!?/p>
我正要開口問他什么是十誡時,他說:“而第一誡就是不可以問太多問題?!?/p>
然后他突然停下腳步,害我差點撞上他。他快速轉過身來,抓住我的肩頭說:“聽好,小朋友,要是我讓你進來而你又賴著不走,那你還來不及眨眼,福利局的人就會來把你抓回去。所以你要是不想回到你原來那個地方,最好趕快閃人?!?/p>
有兩三秒鐘,我以為他說的是真的,但很快地我就明白他只是擔心要是讓我留下來,他可能會被趕出去。我已經習慣沒人要我,真不曉得之前怎么會以為比利可能跟他們不同。
左手邊是一棟老舊的兩層樓建筑,由灰色石頭砌成,窗戶上還加裝了鐵條。建筑四周圍著鐵柵欄,柵欄每根鐵條的頂端都做成小小的箭頭,像是小惡魔手中的尖叉。我看著比利在柵欄的控制板上按了幾下,然后大門自動打開了,他一跛一跛地穿過尖叉,自行消失在建筑旁的灌木叢中。不曉得他是不是故意讓大門開著,不過我先確定沒有人看到之后才走進去。一樓有些窗戶上的百葉窗沒有完全拉下來,透出來的光足以讓我看到小徑的去向。我沿著小徑走到建筑后頭,直到看到一個只有木門而沒有窗戶的獨立小隔間。我先摸到開關,才飛快地溜進去把門關上、把燈打開。
里頭的一端是洗手臺,另一端是一座破裂的馬桶,馬桶里滿是黑色污水。墻壁和天花板上結著蜘蛛網,地板上覆蓋著用過的擦手紙巾、枯葉和其他更惡心的東西。我在想要不要換個地方睡覺,但是看到門上有鎖,又想起等紅綠燈時那個跟我搭訕的人妖,就把心一橫,把爸爸的大衣鋪在地上蓋住所有東西,然后躺了下來。里頭很臭,所以我把臉湊到底下門縫旁邊,吸進銀色和黑色的空氣,也就是夜晚的味道。我下定決心隔天早上要找個更好的落腳處所。
應該不會有人因為我失蹤而到處找我(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不見的話大概還很高興),但是頭兩個星期,我從來沒有連續(xù)兩個晚上在同一個地方睡過,免得一不小心被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些晚上難以入眠。一個人睡不著覺,原因有很多,肚子餓是一個理由,或是因為睡覺的地方不舒服,比如鐵路橋下方或建筑商在工地放置的廢料車。有時候我不想睡覺,免得夢到那位睫毛涂成熒光藍色的人妖。其他時候,我趁著周圍人來人往的大白天睡覺,這樣晚上才能醒著。逃走很容易,不知道下一步該何去何從才叫人頭痛。
我逃跑的第一天碰到比利,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再見到他,因為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不過我摸清楚他出入的地方之后,經常會看到他,有時候是在“山姆烤肉店”,有時候他在商城看人畫畫,有時候坐在圣瑪莉大教堂外頭的階梯上。第一次在教堂外看到他時,我坐在他附近,但是沒跟他講話,擔心他還在氣我那天跟著他去收容所。隔天我把在公交車亭撿到的派餅分他一半,他吃了下去,但是什么也沒說。從此以后,我每次看到他,就習慣去跟他一起坐。有時候我們會交談,有時候不會,但我從來不問他問題,免得又惹惱他。
大約在我逃跑的一個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往河堤走去想看看船只,這時聽到圣瑪莉教堂的鐘聲響起,我知道是傍晚六點了,這是收容所的晚餐時間。我猜那天大概不會見到比利,雖然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我都找過了。很巧的是,當我走到河堤的草地上時,看到比利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他發(fā)現(xiàn)我之前,我已經走到附近,看到他手上纏著繃帶。他連忙抬起頭來,把手藏到桌下。我們一邊看著船只一邊閑聊,直到身后的咖啡廳把燈點亮。這期間,比利都直直往前盯著,我沒問他纏著繃帶的手是怎么了。
“我肚子餓,想走了,”我說,“我知道哪里可以拿到免費的面包。他們把剩下的面包放在巷子里,垃圾袋里全是,不過要吃就要快點去,免得慈善團體的人把面包全都帶走?!?/p>
我沒有回頭看,我知道比利要是想吃的話就會跟上。我聽到身后有他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不禁高興地偷偷微笑。一直到等著過馬路時,我才看到他的臉,因為他得把頭轉過來才能看到路上的車子。他只能用右眼來看,他左側的臉被撞得稀爛,甚至看不出來眼睛還在不在。那半部又腫又爛,像條腐爛的魚。我連忙把視線移開,惡心得想往水溝里吐。
我們拿了起司面包卷和丹麥面包,走到橋下享用。我吃的是蘋果丹麥,把藍莓口味的給比利吃,因為那是最美味可口的。比利吃了好久,吃完后他說:“今天天氣不錯,可以隨便找地方睡。”
有時候你等得夠久,還沒開口問問題比利就先回答了?!拔也蛔∈杖菟?,”他說,“出了一點狀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