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出版部門提出“走出去”的戰(zhàn)略,其實第一步走出去的,應(yīng)該是如同林語堂這樣的大作家。沒有像他這樣的大作品,光有出版部門的推導(dǎo),恐怕還是事倍功半的。只可惜啊,可惜我們長期沒有注意他。還有一位翻譯家葉君健,也用英文直接創(chuàng)作了寫自己經(jīng)歷的三部曲,外國反響很大,國內(nèi)默默無聞。我們僅僅注意到了他能翻譯這一點。再就是過去一直被忽視的梁實秋。過去我們只知道他寫了《雅舍小品》系列,寫過大量優(yōu)美的散文,而且屬于消閑文化的范疇,就從沒報道過他花費四十多年的時間,獨自翻譯了莎士比亞全集。梁實秋的翻譯工作從大陸延續(xù)到臺灣,又從臺灣延續(xù)到美國,終于在死前完成了這個浩大的工程。這個例子說明:只要文人達到了相當(dāng)高的境界,其故國觀念就必定升華--無論自己的故國還是洋人的故國,都一視同仁地?zé)釔?,也毫無保留地奉獻,乃至于最后的獻身。
我想,今天我們談故國,思想上也上到這個層次才好。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北京大學(xué)著名教授侯仁之(今年九十一二了)對我談的一件事。他說:“1957年后,我去過你們家看過你母親。她剛被打成右派,情緒很低沉,我同樣痛苦,但也無奈。你大概不知道我與你父母如何認(rèn)識的吧?我最初一直是《大公報》的讀者兼作者,有了稿子就寄給你父母。當(dāng)時我在北平,你父母在重慶,遠(yuǎn)隔萬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見面。終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你父母來到北平繼續(xù)辦報,而我忙于去英國留學(xué),雙方最后約定一起去西郊的盧溝橋相聚--既是初次見面,也是臨別分手。因為你父母當(dāng)初離開北平時,是在盧溝橋這里出的事,而如今勝利了,大家重新再來這里聚會。你說,我們這些人心里裝的就是這樣的情懷,大家都愛自己的國家,如今全國勝利了,你父母也成為黨和國家的高級干部,怎么能反黨反社會主義呢?”
這件事,侯老就對我講過一次。我后來再去他那里時,主要就是請教關(guān)于北京歷史文化上的事情了。他一直對我很關(guān)心,每次去都耐心與我談話,回答我各式各樣的提問。他還站在墻壁上清乾隆時期的北京大地圖前,用手杖在上邊指指說說。我及時拍下了照片。這照片對我的價值很大,它一直鼓勵我沿著京城文化這個課題不斷前進。我有許多這樣的照片或文人前輩賜予我的墨寶,多數(shù)是我父母的文壇朋友送的,如趙樸初、艾青、沈從文、吳祖光、汪曾祺等人的,也有我自己在梨園認(rèn)識的,如前輩俞振飛、張君秋、袁世海等人的,還有我母親從梅蘭芳處拿回的照片,從程硯秋家拿回的歐洲小玩具等。這些東西,都構(gòu)成了我對京城文化熱愛的起因,每件東西往往都能引出一段小而又深的故國之思。今后有機會時,不妨再寫一本這樣玩兒著的書出來,相信讀者或許會更有興趣。
總之,不懂得故國,就不懂得今天的來之不易。把今天的一切看得太容易太簡單了,就寫不出有厚度并能歷時的作品。第二章話鋒一轉(zhuǎn)說花鳥引錄文字業(yè)已結(jié)束,從現(xiàn)在起,我開始自己的敘述。我談北京,自然會說到它各種的重要的項目,但在這開篇之際,卻要話鋒一轉(zhuǎn),先要說業(yè)已消失了的一花一鳥,說一說兩件被消滅了的北京風(fēng)物:中山公園里的牡丹,隔壁太廟中的灰鶴。它們確實不大,但都曾是飽含文化意味的活物兒,因此就格外讓人緬懷不已。應(yīng)該承認(rèn),這兩件活物兒,也就是北京這個“故國”時期活的象征。
有些奇怪么?上一節(jié)引錄的那許多前輩,有許多還應(yīng)該是我父母的前輩,他們回憶北京的文字,他們抒寫對北京的感情,大多直接與國計民生緊緊掛鉤,有很強烈的時代精神??勺鳛橐幻⌒『筝叺奈遥瑸槭裁丛掍h一轉(zhuǎn),就要談什么一花一鳥了呢?我是否也太無聊太軟弱了呢?
容我申辯。第一,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我從小就沒聽見過槍炮聲。第二,這篇要談及的一花一鳥,確實又是老北京極其重要的兩樁風(fēng)物。它們本來很和平地留存、衍生于北京,是近代各式各樣的炮火槍聲干擾并驅(qū)趕了它們,讓它們無法繼續(xù)生存。從這個意義上,故國無端的炮火是有罪的,而這些活的風(fēng)物是無辜的。我,作為眾多后輩青年中的一個,陰錯陽差地趕上了它們的余脈,就趕上那么一點點,但也就是這樣的一點點,就讓我終生難忘了。這次寫書寫到了這里,終于有機會讓我一吐為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