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這些老飯館的門口,通??傄局粋€“閑人”近人趙珩在《老饕漫筆》中寫到了北京老飯館門前站著的“閑人”。他把這些人叫做“瞭高兒的”。 瞭這里讀仄音,是隨時瞭望、觀察來往客人的意思。“瞭高兒的”是迎送客人、讓座兒打招呼的工種,這項工作現(xiàn)而今分給了領(lǐng)位小姐和禮儀小姐共同分擔?!安t高兒的”功夫全在眼睛里,顧客只要來過一次,下回準認識,于是格外殷勤,透著那么熟識、親近,一邊讓座兒一邊說:“呦,老沒來了您,快里面請……”對于頭一回來的生客,“瞭高兒的”更要客氣親熱,還要分析出顧客的身份和要求,是便飯,是小酌,還是請客應酬;知道客人是要坐散座兒,還是要進雅間,絕不會錯。如果正當飯口,一起來了兩撥兒客人,“瞭高兒的”會同時應付兩撥客人,無論生熟,絕不讓人感覺到有厚此薄彼之分。
要是碰到有頭回生客站在店堂中躊躇不前,“瞭高兒的”還要花點嘴上功夫,死活也得讓你坐下。您看,“瞭高兒的”本事大吧。所以,一般的飯館“瞭高兒的”工作都是讓有多年經(jīng)驗的伙計擔當,地位和收入,自然也比那些同樣麻利和精明的“跑堂兒的”高了。,他的穿著不錯,但不做任何實際的事,只是左顧右盼著反復張望。他在看人,看左右的來往行人,有哪些可能是想吃飯的人,尤其是其中有哪些是有可能被自己拉進來的客人。如果看準了,他就穩(wěn)步上前,用最積極也最禮貌的態(tài)度與語言,去打動對方,去調(diào)動對方的食欲,然后親切地把他領(lǐng)進自己飯館的大門,再親手把他交給迎上來的堂頭或伙計。顧客進門,門里馬上要作區(qū)分--看他的衣著與神態(tài),是把他讓到樓上的雅座中呢,還是請進樓下一般的大堂。這千萬不能錯。讓應該坐雅座的進大堂,他會認為你藐視他,他會扭頭就走;應該進大堂的上了樓,他也會手足無措。他不會點菜,也不敢點菜,平時他只吃慣了經(jīng)常吃的那幾個菜。
在樓上的雅座中,顧客點菜之后,伙計要向樓下的廚房報菜名,把幾號房間要哪些菜肴(分別又是幾寸盤),都用唱歌一樣的聲調(diào),響亮地報給樓下的廚房與大門口的賬房。廚房的大師傅聽真之后,就按照這菜單依次做菜,而賬房先生同樣依此分別記賬,等顧客吃好了就依此收錢。大飯館都各有自己的“名菜”,顧客所以來,一般都是奔“名菜”來的。但大飯館不能光燒制這些“名菜”,一些最懂行的“老吃家”,就專門喜歡到大飯館去吃小菜。一是便宜,二是檢驗手藝和服務質(zhì)量,三是吃完了把結(jié)果散布出去,還能增加自己的名聲。這些人往往也是祖上有過功勞的大宅門,幼年也跟著祖上風光過。但事過境遷,過去的風光不再,這些子弟往往還依戀過去了的日子,于是就專門到大館子中去吃小菜,也借以緬懷昔日的尊榮。
就曾經(jīng)有這么一位到東興樓(八大樓之首的那家)吃飯,專門要了一個燒茄子。跑堂的沒在意,后面廚房上來了一批菜,他就先給“大戶”上魚翅海參,就把這位點的燒茄子耽誤了一會兒。等最后燒茄子上了這位的桌,這位瞟了一眼,說:“叫你們堂頭來?!碧妙^聞訊,趕忙上前,也只是瞟了一眼,立刻轉(zhuǎn)身吩咐:叫廚房再做一道,重新再上。什么道理?是這菜的顏色稍微深了一點兒,是熟“過”了。本來,像東興樓那么大的院子,廚房離顧客的距離相當遠,廚師起鍋時的菜只能七八分熟,端進大堂就有九分,等上了桌和顧客搛進嘴里,才正好十分。是這伙計上燒茄子慢了,端上桌就“過”了十分,那還不得找挨罵么?時間又過了若干年,除了“八大樓”和“八大居”,西長安街一帶又出現(xiàn)了“長安十二春”。這是十二家名稱帶“春”字的新飯館,口味上也不再是單純的山東口味了,其中有南方口味的館子。市面上賣的點心,也不再是早先的“大八件”、“小八件”與“細八件”了,同樣南方帶有甜味的糕點也挺進并扎根北京了。
北京人還有一種濃郁的興趣是吃小館。關(guān)于小館子中的看家菜,或者說名人菜,老北京的街談巷語中,確實留下了不少趣事。近人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中提到“胡適之魚”。“王府井大街的安福樓,前身是承華園。當其鼎盛時,許多文人常去這里詩酒流連。哲學博士胡適之曾到這里大嚼,發(fā)明用鯉魚肉切成丁,加一些三鮮細丁,稀汁清魚成羹,名‘胡適之魚’?!边€有北大教授馬敘倫,經(jīng)常去照顧中山公園里的“長美軒”的生意,“以無美湯,試開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調(diào),而肆中竟號為‘馬先生湯’,十客九飲,其實絕非余手制之味也?!瘪R先生精于膳美,對當時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湯品一絕”,似乎并不認可,但即使這樣,我們現(xiàn)在也是喝不到這例曾經(jīng)名滿京城的“馬先生湯”了。那時閑人多,有些人串門也不趕時候,剛說了沒兩句,就趕上人家要開飯。
可巧,這天人家也沒準備,于是男主人便拉著來客“到外邊吃點兒”?!巴膺叀痹谀膬??可能就在這家的近邊,可能只走幾步,也可能繞到一條小河的拐彎處。那時北京城里很有一些委婉流淌的小河,特別是在小河拐彎處風景獨好??赡苣切★堜伨蛶讖埿∽?,但擦拭得能看見木紋。主客落座后,老板出來張羅,都認識,是熟人。主人先到后邊廚房看了看,要知道今天都有哪些材料。然后就與客人商量吃什么菜,要根據(jù)“后頭有的(菜蔬)”去設計。主人說了想法,客人講了主意,老板還插了嘴,最后三合一,想出一道新菜。前邊與后邊只隔一道布簾子,大師傅早把前邊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老板撩簾子到后頭一學舌,到大師傅下鍋炒菜,就更有了新工藝,那大師傅聽你們幾個說得熱鬧,他如今也想賣一賣(手藝)呢!等最后后邊響勺,老板親自把菜端了出來,大師傅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跟了出來。于是,就在那個小飯桌前,召開了一個“三國四方會議”。于是,說不定這小飯鋪從此又多了一個看家菜。
北京人有了錢,到飯館里吃大菜。平時呢,就隨便在街頭巷尾“找”點小吃。早晨,別人吃“一般的”燒餅就油條,少年之我呢,專吃驢蹄馬蹄,掰開了夾“爐壁兒”(一種炸得很焦、卻又沒糊的油炸品)吃。這是干什么?--不干什么。無非是我喜歡吃到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更體會到與別人不一樣的滋味。于是,我滿足了,我捕捉到了別人沒見過的滋味。于是我還驕傲了,我可以到處吹噓自己的體驗與“創(chuàng)造”。這,似乎就是北京人,至少,也是北京人性格中的一面。北京人過去覺得自己這個城市很大,無論東西南北,只要能“占”住一方,你自然就是個“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