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灰蒙蒙，就像日常的曙光。一道道光線從小屋的木頭縫里透進來，穿過火焰余燼裊裊升起的黑煙。

小精靈醒來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一時之間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覺，接著他終于想通了：他不冷了，他不餓了，而且兩腳也不濕了。

生活真的可以很美好。

而且女人也還沒有吃掉他。

小精靈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身上裹著一件用真正羊毛織成的大圍巾，那是粗織的灰色羊毛，其實比一般毛料多了好多洞，不過畢竟是真正羊毛的。是女人幫他蓋上的，所以他才不冷。他不知道女人為什么這樣不嫌麻煩，可能萬一他著涼了就沒那么好吃了。

女人早醒了，正在撥著火，用一根小小的棍子，把一些碎炭夾進一個上面打了洞、里面放了稻草和枯木的鐵球里。

這件事讓小精靈覺得非常愚蠢，也就是說這像人類才會做的傻事。

他什么也沒說，只把圍巾還了回去。

“你留著吧?！迸肃f道，“你昨天晚上冷得直發(fā)抖。”

女人把冒著煙的鐵球掛在一根桿子上，用一塊鞣皮包起來，再背在肩上。

“我要去大利加城?！彼蝗徽f道，“那里在山里，在高原上，他們說水都從高原上流下去了，那里還有田和可以耕種的地?！?/p>

一片沉默。小精靈還在想著這番話的意思，也許他應(yīng)該回應(yīng)他也要去那里。

可是，丟臉的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離開了原先的地方，因為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或者應(yīng)該說，那個地方還在，只是被十米高的水、泥巴和爛樹葉淹沒了。

“怎么了？貓吃了你的舌頭了嗎？”女人問道。

“這里并沒有貓，閣下?！毙【`說。他終于想起來對人類的尊稱?！澳莻€東西叫狗，閣下……要是它吃了我的舌頭，那我現(xiàn)在一定會滿嘴都是血……”他開始很有耐心也很有禮貌地解釋起來，可是女人打斷了他的話。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p>

女人看著他，吐了一口比平常要長很多的氣，搖了搖頭，“說不定智慧和法力要以后才會有，跟長智齒一樣。”

“跟什么一樣，大人？”小精靈聽到“齒”這個字就緊張起來。如果能確定哪個禮貌稱呼才是對的就好了！

“就是長在最后面的牙齒，等所有的牙長齊之后才會長的?！?/p>

女人讓他看智齒在哪里，這件可怕的事讓小精靈又哭了起來。

“你說過你不吃我的，殿下。”他抽噎著說。

女人又吐了一口長氣，“對對，你說得對，我的確說過。”她回答道，“所以現(xiàn)在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我不能吃你的?！?/p>

她朝那只狗打響手指，往門口走去。小精靈覺得很難過，女人雖然很瘋狂，又喜怒無常，至少是個伴，總比孤單一個好些。小精靈的心揪了起來，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充滿悲傷，很像夜晚時降臨的黑暗。

門很大，是用不太合又接得不好的松木板做成的，不過有很結(jié)實的銅鉸鏈。

“這個小屋想必是哪個獵人，還是毛皮商人的。”女人說，“一定不是燒炭人的?！?/p>

那只狗很開心地跑到外面的雨中。

女人卻留在門口，看著小屋里，她的眼光朝上看著石瓦，狀況還很好。她又仔細看了看那些插在底下石縫里擋風(fēng)的小木頭。那些木頭都很干燥，沒有發(fā)霉，邊上有點裂開。

“這里不是廢棄的小屋。”女人說道，“主人隨時會回來?！?/p>

小精靈開始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他們會吃精靈嗎？”

“他們絕對不會喜歡精靈的。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會留在這里問他們這個問題?！迸苏f。

小精靈沖出門去，跑得比狗還快。

一起上路之后，人類問道：“你有名字嗎？”

“有。”小精靈大聲地回答。女人哼了一聲，“那個名字會是什么呢？”

小精靈開始回想起外婆教過的人類的語法，“不對，不是會是什么，‘會是’是指不確定的事物，所以你一定不能問‘會是什么’，大人，你要問‘是什么’……”

“那、你、的、名、字、叫、什、么？”女人大聲喊。小精靈嚇了好大一跳，眼看又要開始哭了。“沒事，沒事，我不會再大聲叫了，我保證。你別哭，別哭，我不會再大叫，我也不會吃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約許克侖斯凱烏爾科卓爾奈爾斯群克。”

“你能再說一遍嗎？”女人問道。

“可以，我當然可以?！毙【`得意地再說一遍。

女人嘆了口氣，“再說一遍。”

“約許克侖斯凱烏爾科卓爾奈爾斯群克?！?/p>

“有短一點的叫法嗎？”

“當然有?！?/p>

停頓了一下，女人又像先前一樣怪里怪氣地嘆了口長氣。外婆以前就說過，跟人類講話簡直是酷刑。

“那簡稱是什么？”

“約許克侖斯凱烏爾科卓爾奈爾斯群。”

“當然、當然，唉?！彼蝗伙@得好累?！拔揖徒心慵s許吧?！彼詈筻卣f?！拔疑陷呑右欢ㄗ隽耸裁纯膳碌氖拢F(xiàn)在才會有惡報應(yīng)。”

這事至少證明了一些道理，小精靈想著。難怪人類這么瘋狂又愚笨，她至少問了八個問題才弄清楚我的名字。

“我叫莎琴娜?！?/p>

小精靈匆忙地跟在東海琴娜后頭，為這番介紹感到很高興。

“那這只狗叫什么？”他問道。

東海琴娜回答：“他沒有名字，他就叫‘狗’，沒別的了。就是一個單音，而且我不用花什么力氣就可以說完他的名字?！?/p>

小精靈覺得非常難過，一個生物居然沒有名字，只用一個普通名詞來稱呼，就像一棵樹，或是一把椅子?？墒撬w驗過莎琴娜突發(fā)的脾氣，所以決定還是把這個看法留在心里面就好。

不管怎樣，他不會讓這個生物沒有名字，他會在心里幫他取個名字?？墒撬欢ǖ梅浅Ｐ⌒模悴荒茈S隨便便就選個名字，那可是名字耶，取名字是個很大的責(zé)任。

雨一直下著。

因為爛泥的關(guān)系，他們走不快。

莎琴娜的腿比小精靈長得多，約許克侖斯凱烏爾科卓爾奈爾斯群克必須一路跑才跟得上她，可把他累壞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不怕那只狗了，甚至敢摸他，還把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只狗也沒有表示反對。

“你還有那種長著黃黃小粒的東西嗎？”小精靈拐彎抹角地問。

“我還有一根玉米，可是準備留到晚上再吃?！?/p>

“要是還沒到晚上，我們就死在爛泥里的話，那，玉米誰吃呢？”

“你現(xiàn)在餓了嗎？”

“是，我餓……喔，沒有沒有，現(xiàn)在不餓?！?/p>

“好極了，你學(xué)得很快喔。那再學(xué)學(xué)這件事：要是我們現(xiàn)在就吃掉那根玉米，那么今天晚上我們就沒東西吃了，那會是很可怕的事哦?！?/p>

“說不定這個世界還沒到晚上就沒了，說不定我們還沒到晚上就死了?！?/p>

“你給我閉嘴！好好走路，省點力氣用來走路吧?！?/p>

“我已經(jīng)盡量了。喔，不對，我正在想辦法……嗯，不對，我要兩件事一起做，一邊走一邊談玉米的事。其實，邊聊天的話就不會那么累耶?！?/p>

“閉、嘴！”莎琴娜音調(diào)變了。

“可是，”

“閉嘴！”莎琴娜咬牙切齒地說，然后在小精靈身邊跪了下來，讓自己變矮些，免得被人看到。那只狗張牙露齒，莎琴娜兩眼搜索小路四周的甘蔗叢和泥沼。

“我們今晚吃也可以，你別生氣……”

“快跑！”莎琴娜大叫，站起來抓住小精靈的手就跑。

“快來?！彼龑δ侵还方械溃芬查_始跟著他們一起跑。小精靈跌了一跤，爬起來又跌了下去，他開始哭了起來。

“別生氣，你別生氣，我們今天晚上再吃就好?！?/p>

“有人在跟蹤我們啦。”莎琴娜邊解釋，還邊跑邊喘氣?！澳憧吹侥沁叺男∩狡聸]？我的腿比你長，我往那邊跑，引他們來追我，你就在這個荊棘叢里躲好，把火藏好，拿去。我們慢點再到小山坡碰頭。”

莎琴娜把掛著鐵球的桿子交給小精靈，然后拼命往前跑，碰斷了樹枝，還發(fā)出沙啞的叫聲。小精靈蹲坐在荊棘叢里，一動也不動，心跳得好厲害。

他不知道是誰在跟蹤他們，也許是那間小屋的主人，也許他們認為不該讓人這樣闖進去，也許他們找到了迷迭香，想用來烤精靈吃。

他覺得好害怕。

兩眼在大雨中搜尋著甘蔗叢，但是什么人也沒看見。

恐懼漸漸消失，變成了悲傷。

他又孤孤單單一個了，現(xiàn)在放眼望去，直到遠遠的地平線，除了自己再沒別人。

小精靈想起了外婆，外婆一邊緊摟著自己，一邊煮沸鍋里的栗子。

小精靈覺得好難過，漸漸又感到好絕望。

他又想起人類女人莎琴娜，她讓他好害怕，可是她卻給他玉米吃，那多好啊，總比他現(xiàn)在孤單一個好太多了。像現(xiàn)在這樣，從這里直到遠遠的地平線，只有他一個！小精靈又開始哭了起來，哭得很輕，沒有發(fā)出聲音，只在心里面哭，就像落在身邊的細雨一樣輕柔。

他想如果再看到那只狗，他要叫他“在身旁呼吸的那位”。可是莎琴娜說，狗要用短一點的名字，這個名字好像不夠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