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此事也耽擱不得,夜長夢多不說,多耗一日,周明山的銀子就多一分風險。喬二少正要在周先生面前顯他的手段,略一躊躇,便去飲水樓,將老茶房喬益叫到旁邊,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讓他到釣魚巷黃家去傳話。
喬益不敢怠慢,即刻趕到釣魚巷黃家,敲開大門,進了院子,才說明自己是喬園飲水樓的伙計,有急事來尋朱季卿朱三爺。朱季卿在后院黃小大屋里,隔窗聽見是喬益找了來,不覺大驚失色,一頭抱怨黃家不該急著逼他兌銀票露了行藏,一頭便想尋后門溜走。倒是黃小大有計較,開導他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喬益若是來尋你的晦氣,后門必然已有人把守。”朱季卿頓時醒悟,想喬家若真是要于他不利,來尋他的就不會是喬益,而是衙役了。于是一本正經地整理了衣裝,迎到前院里,請喬益進房去說話。
喬益哪里肯進黃小大的閨房,就立在當院里開講,說是蓮花橋朱家大院,昨日半夜里,出了一樁奇事,就是朱三爺住那房中,突然現出一團白光,明亮照眼,左右鄰居先還以為是不慎走了水,急起撲救,才發(fā)現并非火光,而是寶光,熒熒惑惑,一直亮到東天邊露白。朱家弟兄子侄,一向以為祖上世家豪門,必然會在地下埋藏寶物,只苦于不知在哪一處房里,又不能當真拆了房子遍地開挖,倘若挖不出,遭人譏笑不說,這幾十口人豈不連住處都失掉了。如今雖在朱季卿房里出現,祖上留下的寶藏,卻該是合族共有,所以已經議定,今晚若寶光再現,不管朱季卿在與不在,萬萬不可錯過,每房各出一人,破門循光掘寶。因朱季卿三天兩日泡在飲水園中,朱家派人到茶樓來說一聲,就算知會過他了,是“勿謂言之不預也”的意思。喬益得此消息,自不能不來報與朱三爺知道。
朱季卿起先還在半信半疑之間,及至聽說朱家合族,竟要強行上他房里掘寶,頓時怒火上沖。他房里的寶藏,自然是他這一房的祖宗所埋,與旁人有何相干?況且這些人平素嫌惡他貧窮,公然與他斷絕親族關系;如今見財眼開,就想起共一個祖宗的話頭來了,豈不可笑得緊!但他畢竟是有案在身的人,不敢大意,遂悄悄向喬益打聽昨日的事情,及至弄清周明山被喬益?zhèn)儞]棍棒驅趕而去,竟是是喬二少的指派,十分擔心已消彌了九分九,立馬要回家看個究竟。
那黃小大自覺已是朱三爺家大半個主婦,家里出了如此稀罕的巧事,自然不肯錯過,定要隨了去看熱鬧。朱三爺拗不過,于是與黃小大提前扮了一出夫妻雙雙把家還,雇下兩乘小轎,一前一后,抬往蓮花橋去,竟忘了招呼喬益。喬益自也不計較,吩咐事先跟來的家丁,暗中墜著轎子,自已搶先一步回喬家另作安排。
這城南到城北五六里,一路上小轎顛顛的,顛得朱季卿心氣漸平,竟漾出幾分衣錦還鄉(xiāng)的得意來?;叵胱蛉者@一日,當真是吉星照命,白天外姓送財,黑夜家中現寶,果然如古話所說,時來運轉,擋都擋不住啊!
兩乘小轎晃晃悠悠,過了內橋,一徑向北,薄暮時分,行到香鋪營口,前頭都能望見蓮花橋了,不想斜刺里跳出四五條漢子,將朱季卿坐的轎子攔住,強著轎夫拐向北門橋去。那朱季卿正在云里霧里,忽覺轎子轉了方向,探出頭來望時,轎子已歇在喬園大照壁前,那幾個人一涌而上,掀起轎簾,把朱季卿劈頭扯下,不由分說,揪進園里去。
黃小大坐在后面的轎子里,眼睜睜看著朱三爺被人撈走,熱鬧算是趕上了一回,可一腔的喜氣,頓時化作驚愕。剩下她一個“妾身未分明”的角兒,又不敢上喬家尋問,又無法上朱家覓寶,只好打發(fā)原轎仍抬回釣魚巷去了。
朱季卿從黃梁夢中驚醒,仿佛自九霄云上,直墜十八層地獄,一時間魂飛魄散,及至看清了園中的飲水樓,心知上了喬益的當,到底是那事兒發(fā)作了。沒見寶現世,卻成了現世寶,他連懊惱都來不及,只有認命的份。眾家丁起先雄霸威猛,橫拖豎曳,卻見朱季卿疲軟如綿,任從擺布,身子骨又沒幾兩重,手下也就放松了些。朱季卿透過氣來,看清抓他的不是縣里衙役而是喬家家丁,進了喬家花園又沒有押他去飲水樓,卻是朝著喬家西院那月洞門去的,那飛散的魂魄,漸漸又歸攏了來,一邊被家丁架著朝院里走,一邊已暗暗盤算起為自己開脫的說詞。
喬家的家丁,原是奉了喬世鐘的差遣,讓他們捉住朱季卿直接送往東院去。直進東院自該走雞鵝巷正門,可領頭的喬益走園子走慣了,況且這園門緊傍著路口,進出也方便。然而從花園到東院,必得從西院、中院經過,人多腿雜,這一群人剛進月洞門,就驚動了西院里大少爺喬世鑄。喬世鑄住的是西院第二進,其時他正在南窗下看書,窗子緊鄰著月洞門。聽見外面的聲響有異,喬大少站起身,撩開藍花布窗簾,張眼看院子里的情形,一邊問:“什么事情,這樣鬧嘈嘈的?”
家丁們還沒顧上答話,朱季卿已經撲通一聲當院跪了下來,連聲告饒:“大爺開恩,朱三有罪!朱三該死!”
喬世鑄見是昨日為喬家招惹麻煩的朱季卿,冷冷地說了一聲:“你做的好事!”便吩咐家丁:“帶他進來。”
雖說是喬二少要的人,家丁們不敢有違喬大少的命令,只得把朱季卿提起,推進了客廳里。
喬世鑄從書房出來,在客廳北壁下主位坐定,朱季卿又要朝下跪,喬大少眉頭微皺,說:“不要假斯文了,站好了說話。我問你,你同那北邊的客商,是怎么回事?”
朱季卿不答,卻故意轉眼去看身邊的家丁。喬大少也奇怪朱季卿怎么會被家丁們弄到這里來,一眼看到尾隨在側的喬益,便問他:“是你支派的?要帶他去哪里?”
喬益如實回答:“是二爺的吩咐。二爺在房里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