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山:她需要一雙天堂般的眼睛做回天使

詩經(jīng)是一枚月亮 作者:沈文婷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雙止。魯?shù)烙惺?,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蓺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極止?

--《齊風·南山》

=1=

《南山》恐怕要算是詩經(jīng)中最冗長的一首詩歌了,且一定要放進歷史,才能讀得透徹。我在讀這首詩歌的時候,參考了汪賢度先生的譯文:

巍巍南山真高峻,雄狐求偶步逡巡。魯國大道寬又平,文姜由此去嫁人。既然她已嫁別人,為啥想她存歹心?

葛鞋兩只配成雙,帽帶一對垂耳旁。魯國大道平又廣,文姜由此去嫁郎。既然她已嫁玉郎,為啥又跟她上床?

想種葛麻怎么辦?修壟挖溝勤翻土。想要娶妻怎么辦?必須事先告父母。既已稟告過父母,為啥任她肆淫污?

想去砍柴怎么辦?沒有斧子砍不倒。想要娶妻怎么辦?沒有媒人娶不到。既已明媒正娶來,為啥讓她娘家跑?

除卻譯文中的“文姜”二字,汪先生的翻解在我心中可以給到滿分。今人讀《南山》,引用的也多是汪先生的簡體版,可見我們對先生都是心有認可的。

而我對“文姜”二字有異聲,也并非就是否定汪先生的譯文,我也認為詩中齊子必是文姜。只是《南山》說的依舊是齊襄公、文姜、魯桓公的那段糾葛,因為關乎兩國君主的隱私,故而詩人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才不得不先從不相干的南山雄狐說起,又扯上了鞋子、種植、砍柴等亂人耳目的雜事,繞了又繞,始終沒有明確指出男主角的名字來。詩人既然不敢明說男主角是誰,又怎么敢明喊女主角的大號呢?加之此前已經(jīng)有《有女同車》和《敝笱》作了鋪墊,此時的傳頌者早已心照不宣,詩人也就沒有必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寫得那樣直白了。所以,我認為,此詩中的“齊子”也就只是“齊子”,詩人并沒有指名道姓說是文姜,文姜是我們的一種理解而已,誤解成武姜也未嘗不可。

=2=

我說過,這首詩需要放進歷史來讀,所以我們還得穿越歷史回到當年。

魯桓公受齊襄公之約,前去齊國為其主婚,文姜隨行。闊別多年,兄妹重逢,齊襄公當晚大擺宴席盛情款待妹妹一家;散席后,又借口后宮嬪妃邀請文姜敘舊,將她接入宮中。彼時,齊襄公唯一的元妃已經(jīng)過世一年多了,新妻尚還待字閨中等著魯桓公主婚呢,嬪妃之邀純屬虛構(gòu),真實的情況是--齊襄公與文姜在宮中獨處了一夜。

齊襄公與文姜的過去魯桓公也是有所耳聞的,只是來之前他還心存僥幸,以為十八年的兩地隔絕可以淡化這段孽緣,證據(jù)就是文姜給自己生了兒子,多年來也很恪守婦道。但是在驛館獨坐了半宿以后,他開始心生不安了,于是派了探子去查個究竟,得到的果然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答案。在文姜回來之前,魯桓公的心里有過多少種斗爭,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文姜歸來,夫妻間大吵了一架是被史書記載下來的:

魯侯盛氣以待。便問姜氏曰:“夜來宮中共誰飲酒?”

答曰:“同連妃。”

又問:“幾時散席?”

答曰:“久別話長,直到粉墻月上,可半夜矣?!?/p>

又問:“你兄曾來陪飲否?”

答曰:“我兄不曾來。”

魯侯笑而問曰:“難道兄妹之情,不來相陪?”

姜氏曰:“飲至中間,曾來相勸一杯,即時便去。”

魯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宮?”

姜氏曰:“夜深不便?!?/p>

魯侯又問曰:“你在何處安置?”

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盤問至此?宮中許多空房,豈少下榻之處?妾自在西宮過宿,即昔年守閨之所也。”

魯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遲?”

姜氏曰:“夜來飲酒勞倦,今早梳妝,不覺過時?!?/p>

魯侯又問曰:“宿處誰人相伴?”

姜氏曰:“宮娥耳?!?/p>

魯侯又曰:“你兄在何處睡?”

姜氏不覺面赤曰:“為妹的怎管哥哥睡處?言之可笑!”

魯侯曰:“只怕為哥的,倒要管妹子睡處!”

姜氏曰:“是何言也?”

魯侯曰:“自古男女有別。你留宿宮中,兄妹同宿,寡人已盡知之,休得瞞隱!”

言語之間,我們不難想象出魯桓公是怎樣一副氣極的樣子??墒巧碓谇閿车牡乇P,除了借吵架抒發(fā)一下怒氣,他還能怎樣呢?

齊襄公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知道魯桓公在齊國不會拿自己怎樣,但是魯桓公回到魯國之后呢?這個就十分不好猜測了。于是齊襄公決定,不如趁著魯桓公不能怎樣的時候,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先將魯桓公怎樣好了。次日,齊襄公在牛山設宴,美其名曰為文姜夫婦送行。魯桓公看見他就心有怒氣,因不能怎樣就只好借酒澆愁,結(jié)果喝得酩酊大醉,齊襄公假意讓公子彭生送其回去,實則已經(jīng)命彭生將其結(jié)果于車上。一國君主被戴了綠帽子,又于

酒醉之中落得“拉肋而死”的下場,真是夠冤的。

妻舅謀殺妹夫的丑事一出,齊國民間便傳出了《南山》一詩。

詩中借用南山雄狐求偶的舉動暗喻齊襄公對文姜的覬覦之心,又用鞋子、帽帶的成雙來比喻配偶天定,不可亂來。詩的前兩章譏諷了齊襄公兄妹之愛的荒誕,后兩章則嘲笑了魯桓公無力阻止家丑的懦弱與無能。

=3=

魯桓公的命運固然是可憐的,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自己腳上的泡也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作為一國君主他或許是合格的,但作為一個男人,他的情商明顯偏低了一些。

首先,他對“美人”的判斷標準太過淺顯,只顧著欣賞文姜容顏的嬌美,而沒有考慮過其品行的好壞。文姜與姜諸兒亂倫、文姜被太子忽退婚……魯桓公提親的時候,正是這些緋聞滿天飛的季節(jié),即使太子忽已經(jīng)用拒絕表明了一國之君擇妻首選品行的原則,但魯桓公還是置若罔聞,執(zhí)意迎娶文姜過門。對于他的這種做法,我們只能理解為政治聯(lián)姻下的一種犧牲,為了國家而不得已的選擇。

然而,娶了一個有前科的女人,就該多有防備,魯桓公卻偏偏又放松了警惕,還把良言當做了耳邊風。據(jù)《左傳·桓公十八》記載:“公將有行,遂與姜氏如齊。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謂之有禮。易此,必敗?!边@話今人讀來也很好懂,“女有夫家,男有妻室,不可混淆。否則,必然招致災殃”。申繻已經(jīng)看出魯桓公此行如果再被戴上綠帽子,可就不僅僅是被百姓八卦一下那么簡單了,而是必然會喪身辱國。但魯桓公就是沒聽進去,還是帶著文姜一同去了齊國。為何魯桓公在眾臣反對下還執(zhí)意要帶文姜出行,我們已不得而知?;蛟S源于寵愛,也或許源于信任,無論是哪一個緣由,他賠上的都是自己的一條性命。

如果說魯桓公迎娶文姜時還太年輕,帶文姜回家又是出于太過自信,那么我們可以將上兩個錯誤算成是失誤,但魯桓公在齊國與文姜大吵,實在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行為。誠然,每個男人在得知自己被戴了綠帽子的時候都會情緒激動,可是再激動,作為一個見過大場面的君主也該曉得略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不要說文姜是與齊襄公偷情,就單說魯桓公在文姜的娘家訓妻,做哥哥的知道了心里也會不舒服的,何況你罵的又是人家的心上人呢。一次責罵有什么用呢?在我們后人眼里看來,除了把自己的命罵沒了,好像再沒別的作用了。

魯桓公的死是多么不值得啊,然而,細一想來,他的死,如果說齊襄公是劊子手,文姜是禍根,那么,他在婚姻問題上的一錯再錯不就是“推波助瀾”的內(nèi)在因素嗎!假如當初他娶一個品行端莊的女人,假如他聽取了申繻的良言勸告不帶文姜而獨自前往,假如他發(fā)覺了文姜的丑行后處理方法妥當些,他能身死異鄉(xiāng)嗎?可惜,歷史沒有假如,但是,歷史滲透著血腥的教訓,總能給后來者些許的啟迪,并滋養(yǎng)著今天的幸福,這,也就夠了。

=4=

關上歷史那一頁,《南山》的悲愴仍穿不過層層的迷霧,讓人在沉重而痛惜的古老往事里揪心。男人看《南山》必是抱定對文姜的謾罵與唾棄,女人看《南山》除了皺緊眉頭,似乎少了一些仇恨。我相信每個女人的最初都是一個天使,對愛情有著無限的渴望,那里是她終生追求的天堂。

很多電影中有這樣的表現(xiàn),電影《孤星血淚》中愛絲黛拉對匹普說:“小孩,過來,想親就親我吧。”《東京愛情故事》中莉香對完子說:“喜歡你--啊,說出來了?!边@是多么直接的表白,有有意為之的,有情不自禁道出心聲的。從她們的眼睛及語氣里,我們分明看到了天使飛翔的舞蹈,聽到了天使的歌聲。這些浪漫的片段在電影中隨處可見,在生活中也并非毫無蹤跡。女人的一生,大概都是在為愛為情奔波勞神。即便她們的心傷透了,淚流干了,她們還是那個愛情的奴隸,不舍不棄,守著,維護著自己的愛情。

我想起另一部電影中的一個片段:她因某事在心里鬧別扭,而且鬧得翻天覆地,可他卻全然不知。她便越發(fā)的悶氣升騰,無法排解,而且一鬧就是一周。某天,她和他在天橋相遇,她沖上前去,居然一下子把他撲倒了。她原是不打算原諒他的,他怎么可以惹自己生悶氣呢,怎么可以在她生悶氣的時候毫無察覺毫無安慰呢?可是,一見到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沖向他。夸張的動作導致他被撲倒,可正是這夸張的動作,越發(fā)襯托出她的愛。而此時,她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安慰,她已原諒了他,只是因為,她愛他。

對于文姜而言,我們看不到這樣濃烈的愛的細節(jié),《南山》給我們呈現(xiàn)的卻是不可一世的大愛。試想在緋聞滿天飛的歷史環(huán)境里,在不可思議的違背傳統(tǒng)的愛里,文姜仍是那樣癡心不改,到底所為何來。我想,是兄長最初那段時間的關心治療好的心傷,讓她的心里再也住不下別人??墒?,魯恒公有那么長的時間可以再一次治療文姜的傷口啊,但顯然,他并不懂這些。

我想,文姜感覺自己是天使的時候,正是哥哥為她療傷的那段時間。人的一生,有幾個人可以讓自己成為天使呢?縱然你有天使的面孔,甚至天使的翅膀,都不及一個人對自己視如天使般的關心。一個受傷的天使,自己已經(jīng)拋棄自己了,永遠不再把自己當成天使,此時,她需要一雙天堂般的眼睛重新做回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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