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性呢？”契爾特科夫問道，用被濕疹摧殘的手掌擦著額頭?！澳悴哦臍q，”他在桌子對面探身說，“可不是容易禁欲的年紀(jì)。”
　　
　　我收回了不情愿在唇邊擠出的微笑。弗拉基米爾·格里格列維奇·契爾特科夫沒有絲毫幽默感。除了肥胖和爛皮膚，缺乏幽默感是他最引人注意的  地方。
　　
　　“我知道托爾斯泰伯爵不贊成性關(guān)系。”
　　
　　“他蔑視它們。”契爾特科夫答道，“還有，我要提醒你，他從來不用爵位稱呼。他早就放棄了這個頭銜?！?br>　　
　　契爾特科夫令我緊張。不用托爾斯泰的爵位稱呼他，讓我很別扭。我在有教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長大，從小被教導(dǎo)要順從權(quán)貴。契爾特科夫以為我不知道他放棄了爵位，這讓我頗為惱火。我從托爾斯泰的作品和其他很多方面了解到他的一切。流言飛語如濃霧般籠罩著列夫·托爾斯泰這個名字，而我無時無刻不在盡可能地吸收這些煙霧。
　　
　　“你必須跟我們一樣，叫他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契爾特科夫補(bǔ)充道，“他更喜歡這樣?！?br>　　
　　契爾特科夫變色龍般的皮膚松松垮垮地堆積在他梨形的禿頭上，我仿佛能透過他的額頭看到他的大腦前葉。他用腫脹的手指敲擊著空蕩蕩的桌面，生硬地說：“我想你一定看過《克萊采奏鳴曲》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卻希望我們不要談這部作品。我認(rèn)為《克萊采奏鳴曲》是托爾斯泰的敗筆。故事的主人公波茲德內(nèi)歇夫跟列夫·托爾斯泰有什么共同之處嗎？我無法相信。那個男人謀殺了自己的妻子。雖然我自己并不認(rèn)同，但很多讀者認(rèn)為那是一部反對婚姻的小冊子，一顆滿載著仇恨的導(dǎo)彈，一本二流小說。它跟《安娜·卡列尼娜》完全不同。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對吉蒂和列文的婚姻倍加贊美，猶如在冰冷的俄羅斯天空舉起一面旗幟。波茲德內(nèi)歇夫算什么東西！
　　
　　“我不想就貞潔一事太過啰唆，但我去年安排的一位仆人先后糟蹋了兩個跟隨托爾斯泰家多年的女傭。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非?？鄲馈Ｎ冶仨毷孪日f清楚不能再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
　　
　　我絕對自信地?fù)u了搖頭，內(nèi)心卻為自己被等同于一個仆人而震驚。我覺得我的臉上表現(xiàn)出些許怒意，于是試圖用雙手遮住面頰。
　　
　　“很抱歉提到了敏感的話題，”契爾特科夫說，“我總是說，人不能太注重細(xì)節(jié)?！?br>　　
　　“沒關(guān)系，”我說，“我理解。”
　　
　　這份工作似乎在離我遠(yuǎn)去，我感到恐慌。我一心只想做托爾斯泰的私人  秘書。
　　
　　契爾特科夫繞過書桌，站在我身旁。他冰冷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從瑪科維茨基及其他人那里聽到的都是對你的贊揚(yáng)。而且你寫的關(guān)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文章，我都認(rèn)真看過。他也是。有一點(diǎn)……幼稚，但是很有思想。”
　　
　　“托爾斯泰看過我的文章？”
　　
　　契爾特科夫的頭晃動著以示確認(rèn)。我笑了。太好了，看起來一切將如我   所愿。
　　
　　“我不想讓你對索菲亞·安德列耶夫娜產(chǎn)生偏見，但如果不告訴你她與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分歧就是我的不對，”契爾特科夫繼續(xù)道，“對他來說，這是樁不幸的婚姻?！彼_始把如絲般的黑色胡須捋到下巴下面，那胡須讓他看起來像個韃靼人?！疤拱椎卣f，”他接著說道，“她跟我們不是一類人。我個人認(rèn)為，她瞧不起我們，而且會盡其所能不讓她丈夫的工作進(jìn)行下去?！?br>　　
　　“可是他們結(jié)婚都快五十年了！當(dāng)然，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契爾特科夫向后靠著書桌，面露微笑?！澳愫苷\實(shí)，瓦倫丁·費(fèi)德羅維奇。怪不得他們大力推薦你。杜尚·瑪科維茨基雖然不是很聰明，但還是很會看   人的?！?br>　　
　　“我聽說他們之間有問題……”
　　
　　“別為這些事操心，”契爾特科夫說，“但要記住她會說我很多壞話?！闭f到這兒，他似乎很不安，換了語氣：“我和索菲亞·安德列耶夫娜并不是一直不和。我第一次被流放時，她還向沙皇提出抗議。她在英國時經(jīng)常給我寫信，告訴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消息。現(xiàn)在她不想讓我接近她丈夫。我在特里亞廷基買房子的事讓她大為光火，即使我無法獲準(zhǔn)在那兒居住。”
　　
　　“可惡。”我不僅驚訝于自己的憤怒。
　　
　　“我就是你們所說的活的禁運(yùn)品?！彼⑿χf。這是自我到訪時起，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他再次伸出手，握住了我的雙手。
　　
　　“我親愛的瓦倫丁·費(fèi)德羅維奇，你收到了一份偉大的禮物。你將每天見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會跟他一起用餐，你會跟他一起在林中散步。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靈魂每天都被他的熱情所溫暖。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樣熱愛他，而且你將向他學(xué)習(xí)。”他松開我的手，走到窗邊，撥開窗簾看著飄落的雪花?！八脑捳Z將永遠(yuǎn)縈繞在你的腦海?！?br>　　
　　不知道為什么，他說話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父親。父親已經(jīng)去世一年了。他以前常常用輕柔的喉音給我慈父的忠告。我從來沒拿他的話當(dāng)回事，但我很感激他的付出。他知道，自從我皈依了托爾斯泰主義，我渴望上帝，渴望通過學(xué)習(xí)和對思想的探討來完善我的靈魂。父親尊重我的選擇，但他告誡我一定要小心。三十年的公務(wù)員生涯讓他學(xué)會了避免思考任何事，而我拒絕繼承他這種求知的無能。我要像契爾特科夫一樣，成為一名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