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說

秦滅六國后，焚書坑儒，不單可說是沒有幻想小說了--簡直就可以說是沒有文學(xué)可言，呂不韋使門人著《呂氏春秋》，懸于城門，說能增損一字者賞千金，卻不知是否有人將那千金拿到手，不過據(jù)我臆測，秦朝法令嚴(yán)酷，只怕是沒有人敢去捋呂相國的虎須的。

在魯迅所著之《漢文學(xué)史綱要》（此處之"漢"，不是指漢朝，而是指漢族）里，秦之文章，只舉李斯一人而已，此處我們也就略過不談了。

漢武帝劉徹聽了表面上是儒家而實際上是陰陽家的董仲舒的攛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方面提高了文人的地位，出現(xiàn)了司馬相如這樣的名家，另一方面也鉗制了思想，如司馬遷這樣的不識時務(wù)者，難免要被割掉小雞雞。

文帝己好神仙，如賈誼之輩，興沖沖到宣室去，以為皇上要問天下民生大事，結(jié)果卻是"不問蒼生問鬼神"--后來唐人張讀還以此為由頭作傳奇集《宣室志》，這個且留到后面再說了。漢武帝劉徹對神仙的喜好比起他的祖父來更是變本加厲，當(dāng)時劉徹的左右頗有幾個裝神弄鬼之輩，其中名氣最大者非東方朔莫屬，其他如欒大董仲君李少翁之流更是層出不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茨贤鮿沧鳌而櫫摇罚ň褪恰痘茨献印罚?，里面除了上古和仿上古神話之外，便還有很多與神仙方術(shù)有關(guān)之內(nèi)容。武帝之后，劉向作《列仙傳》（雖然也有人說這不是劉向所作，但也沒有太確實的憑據(jù)），更是純粹神仙家言了，流風(fēng)余韻下來，以至于志怪到魏晉南北朝時大放異彩，到唐時更演變?yōu)閭髌?，那已不僅僅是幻想小說的巔峰，簡直就是中國文學(xué)的巔峰了。

但兩漢委實也沒有什么小說流傳下來，現(xiàn)在能大致確定是漢時所作之幻想文學(xué)（當(dāng)時尚沒有嚴(yán)格意義之小說），據(jù)李劍國先生所著之《唐前志怪小說史》，除《列仙傳》外，還有《括地圖》、《神異經(jīng)》、《洞冥記》、《十洲記》、《漢武故事》、《蜀王本紀(jì)》、《徐偃王志異》、《漢武內(nèi)傳》和《異聞記》，這還是李劍國先生的新論，如若按舊論，除了《括地圖》、《列仙傳》、《蜀王本紀(jì)》和《徐偃王志異》外，其余的其實大多是魏晉人寫的。

這里面有幾個關(guān)鍵詞，比如西王母、杜宇、東方朔、劉安等，但最關(guān)鍵者，莫過于漢武帝。

二、漢武帝

漢武帝大概是中國歷史上被惡搞得最慘的一個皇帝了。

《列仙傳》里有一個著名的場景：黃帝--也就是那個叫做軒轅的咱們的老祖宗--在首山采銅，在荊山鑄鼎，鼎成之后，有巨龍垂著胡須來接黃帝升天，黃帝之群臣或扯龍須，或攀黃帝腰間之大弓，爭著要跟黃帝一起上天，但結(jié)果龍須脫落了，黃帝的大弓也掉了下來，群臣都從天上摔下來，仰頭看著黃帝一個人升了天，嗚嗚大哭。

這個場景簡直就是對漢武帝和他的群臣們的象征性演繹，但在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里，作為黃帝的漢武帝并沒有升天--在《漢武內(nèi)傳》，他被西王母和上元夫人大大地諷刺了一通之后，勉強(qiáng)做了一個地仙。他的群臣們--比如東方朔，倒似乎是升了天，但景況也不見得有多好：東方朔升了天大約也不過是繼續(xù)偷他的仙桃；其次者如淮南王劉安（他是造反不成被劉徹砍了頭），后來晉之葛洪作《神仙傳》，說創(chuàng)造了"雞犬升天"這個怪異場景的劉安到了玄洲（《十洲記》：玄洲在北海中……乃是三天君下治之處，甚肅肅也）之后，因為在眾仙面前擺王爺派頭，甚至還自稱"寡人"，被勒令去掃廁所了，心中頗郁郁。

現(xiàn)在，我們還是先回過頭來，說說漢武帝劉徹。

最早開始惡搞漢武帝的是誰，不得而知，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始作俑者，是《漢武故事》，這文章舊題"班固撰"，但顯然是胡扯，但一定要說這文是誰寫的，卻也考證不來，大約是因為漢武帝畢竟要比陳凱歌同學(xué)強(qiáng)悍，沒有人敢在惡搞了他之后，還光明正大地署上自己的名字。

劉徹之母名喚王姝兒，先已嫁給一個叫金王孫的倒霉蛋了，劉徹的繼外祖父（也就是王姝兒的繼父了）聽一個相士說王姝兒天生貴相，要生天子的，就把她從金王孫那里奪過來，獻(xiàn)給了當(dāng)時的太子也就是后來的漢景帝劉啟。劉徹從小就天賦異稟（這一點歷史與YY小說總是驚人地相似），他的母親生下他時夢日入懷，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當(dāng)時權(quán)勢熏天的長公主劉嫖問他要娶誰做老婆，他又很乖巧地說"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做金屋貯之"，阿嬌卻是長公主的女兒，劉徹長大后，果然是得長公主之力，做了皇帝，而阿嬌也做了皇后，后來她因為和一個巫婆一起困覺，"相愛若夫婦"，而被打入了冷宮；之后劉徹另立了長發(fā)美人衛(wèi)子夫--也就是著名的大將軍衛(wèi)青的姐姐--為皇后；但最富傳奇色彩的卻是關(guān)于鉤弋夫人的一段：漢武帝巡狩（不過是帶著一大堆美人游山玩水）到河間一帶，看到有紫青之氣上沖云霄，望氣的方士說那氣的下面有奇妙女子，是天子的祥瑞，漢武帝興沖沖地過去一看，是一個空無一人的荒館--也有版本說是一個空棺的，且不理它。無論是空館還是空棺，反正里面是有一個美人，一只手拳著，漢武帝讓人把她的手掰開，幾百個人上去，竟然都掰不開，后來漢武帝只好親自上去，結(jié)果那手一掰就開了，于是便把這美人帶回長安去，封她做了婕妤，還建了一個鉤弋宮讓她住在里面。這鉤弋夫人"解黃帝素女之術(shù)"--什么叫"黃帝素女之術(shù)"呢？這個少兒不宜，我就不在這邊多說了，大家自己回去翻《生理衛(wèi)生》課本好了。總之漢武帝得了這個女子，不亦樂乎，后來鉤弋夫人懷了孕，十四個月產(chǎn)下一個男嬰，便是后來的漢昭帝。生下孩子后鉤弋夫人對漢武帝留下了遺囑，大略是說自己是從天上來的，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把這男孩生下來給你，現(xiàn)在我任務(wù)完成了要回天上去了。"言終而卒"，下葬的時候，"尸香聞十余里"，葬在云陵。葬完之后，漢武帝懷疑她并不是真的死了，便又挖開陵墓，一看果然是一口空棺，只有衣服和鞋子在里面。

在《漢武故事》中，還有一個神君也善"黃帝素女之術(shù)"。這神君本是長陵女子，死后為神，頗有靈驗。她傳授了漢武帝陰陽修行之道，漢武帝得此術(shù)后勇猛精進(jìn)，"起明光宮，發(fā)燕趙美女二千人充之，率皆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出行的時候"選二百人……載之后車。與上同輦者十六人"，還自吹三天不吃飯沒什么，但不能一天沒有女人，這樣的強(qiáng)悍狀態(tài)一直到他六十歲開始辟谷的時候，才有所收斂。但是到他死后，又故態(tài)復(fù)萌，大臣霍光把漢武帝生前常常臨幸的女人都派到茂陵（漢武帝的陵墓）去守墓，"自婕妤以下，上幸之如平生"，直到霍光又派了女人去，茂陵里的女人達(dá)到五百個了，漢武帝才不再作怪。

當(dāng)時修行"黃帝素女之術(shù)"的并不只漢武帝一人，長陵女子有一個妯娌叫宛若的，"亦曉其術(shù)，年百余歲，貌有少容"，后來嫁給了東方朔，還為東方朔生了三個孩子。東方朔的侍女里面，有一個長陵徐氏，得東方朔傳以要道，一百三十七歲了，不僅沒死，還"視之如童女……善行交接之道"，在京師里淫亂，"受道者皆與之通"，后來被漢成帝劉驁趕到敦煌去了。而大臣霍去病，因為古板，不愿與死后為神的長陵女子交接，最后竟因"精氣少"而又未得"太一精補(bǔ)之"而死去。

《漢武故事》后人多以為是為了張揚(yáng)神仙道術(shù)而作，但在我看來卻更像是一則政治諷刺小說，漢武帝在這里被惡搞成了一個荒淫無道之君，而所謂神仙道術(shù)，在作者眼里卻多半是陰陽交接之術(shù)罷了。那些神仙家們，要么以大言欺君以求富貴，要么以修行之名行淫亂之實，十分不堪。

對漢武帝的惡搞并沒有止于《漢武故事》，后來又出了一篇《漢武內(nèi)傳》，繼續(xù)以張揚(yáng)神仙之名行惡搞之實，并且其惡搞的鋒芒更甚于前者。

《漢武內(nèi)傳》，舊題"班固撰"，作者實不可考，李劍國以為是東漢末到曹魏時人所作，舊說則多以為是六朝時作品，這里姑且從李劍國說。

《漢武內(nèi)傳》在文采上勝《漢武故事》多矣，但通篇多是宣揚(yáng)道教修仙之道，讀起來很是沉悶。有意思的是寫西王母下降的段落：漢武帝正與東方朔、董仲君在承華殿里呆坐，忽然看到一個美少女從天而降，"著青衣，美麗非常"，好色如漢武帝者，難免目瞪口呆，想必是東方朔以眼神提醒，漢武帝才"愕然問之"。這美少女答道："我墉宮玉女王子登也，乃為王母所使，從昆侖山來。"這王子登卻是來為西王母打前站的，便如大國總統(tǒng)出訪，要先派外交大臣先行準(zhǔn)備一般。漢武帝便沐浴齋戒，俗事皆付與大臣，急巴巴地等著西王母來。到七月七日夜，先在大殿中"紫羅薦地，燔百和之香，張云錦之幃，然九光之燈，列玉門之棗，酌蒲萄之醴"（這些東西在漢武帝看來是珍寶美食，在西王母看來卻大約是連垃圾也不如），到二更的時候，先是聽到簫鼓之音、人聲馬嘶（大約是開路的隨從侍衛(wèi)，這排場讓我想到《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半頓飯之后，西王母到了，與她隨行的神仙有數(shù)千之眾，"或駕龍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鶴，或乘軒車，或乘天馬"，"有似鳥集"，西王母自己是"乘紫云之輦，駕九色斑龍"（果然最為尊貴），有兩個侍女扶她上殿，那兩個侍女也是不一般，"年可十六七，服青綾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發(fā)，真美人也"，西王母自己自然更不用說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辰嬰之冠，履玄璚鳳文之舄。視之，年可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綬帶、佩劍、頭髻、頂冠、鞋子等等，全都奢華尊貴，非人間所有。

這一段一層層推進(jìn)，一層層襯托下來，把西王母的形象寫得極是雍容華貴而又仙氣十足，西王母的侍女們的名字也頗香艷又不失道氣，如前已提到之王子登，之后又還有董雙成、石公子、許飛瓊、婉凌華、范成君、段安香、安法嬰等等，安法嬰所歌之《玄靈之曲》，其中有"遂乘萬龍，馳騁眄九野"句，氣象頗大，非《穆天子傳》中"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的樸拙可比了。

這樣層層襯托的寫法后來頗有人效仿，《柳毅傳》中寫錢塘君一段，便與此如出一轍；至于眾仙靈隨西王母下降一段，直到蒲松齡寫《聊齋志異》，其中《仙人島》一篇，仍可見出影響。

但上述并非《漢武內(nèi)傳》之主體，作者之目的一方面自然在于宣揚(yáng)道教，另一方面也在借機(jī)臭罵漢武帝。之后上元夫人受西王母之邀下降。這上元夫人講話較無顧忌，直統(tǒng)統(tǒng)說漢武帝是"胎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賊"，真是把漢武帝罵得狗血淋頭慘不忍睹了。但畢竟還是傳了天書給他，"帝以王母所授《五真圖》、《靈光經(jīng)》及上元夫人所授六甲靈飛十二事，自撰集為一卷……安著柏梁臺上。"漢武帝自以為已得仙靈傳授，升天可期，從此高枕無憂，"不修至德，更興起臺館，勞弊萬民，坑降殺服，遠(yuǎn)征外域"，到太初元年（前104）的時候，天降大火，燒了柏梁臺，《五真圖》、《靈光經(jīng)》及六甲靈飛十二事等等都消失不見。之后東方朔也乘龍飛去，棄漢武帝不顧了。不久漢武帝死去，葬在茂陵，"過太陰中煉尸骸，度地戶，然后乃得尸解"，算是勉強(qiáng)修了一個地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