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再來說說王嘉的《拾遺記》。在魏晉南北朝以前的志怪里,論到語言的華美,能與《拾遺記》比肩的,大約也只有《洞冥記》了。其實之后的傳奇或志怪,能在語言的華美上與《拾遺記》相比的,也少之又少,唐人裴铏的《傳奇》也喜歡用賦體,但唐人的賦終究還是沒有晉人的賦來得自然,而且《傳奇》走的是情節(jié)路線,不太適合用賦體,賦體長于描寫鋪敘,用在《拾遺記》里,倒是正合適的。
比如下面這段:
靈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園,起裸游館千間,采綠苔而被階,引渠水以繞砌,周流澄澈。乘小舟以游漾,使宮人乘之,選玉色輕體者以執(zhí)篙檝(同楫),搖蕩于渠中。其水清澄,以盛暑之時,使舟覆沒,視宮人玉色者。又奏《招商》之歌,以來涼氣也。歌曰:"涼風(fēng)起兮日照渠,青荷晝偃葉夜舒,惟日不足樂有余,清絲流管歌玉鳧,千年萬歲喜難逾。"
勉強翻譯過來,是這樣的:漢靈帝初平三年(192),皇帝在西園里游玩,建起了裸游館,里面有房千間,采來綠苔覆蓋在石階上,引來渠水環(huán)繞門檻,渠水在園里周流,十分清澈。選肌膚如玉、身輕似燕的宮人,乘著小舟,拿著竹篙,在渠上游漾。盛暑之時,還故意讓小舟傾覆,好看著宮人如玉的肌膚在綠波里隱現(xiàn)。又彈奏《招商》之歌以招來涼風(fēng)。歌中唱道:"涼風(fēng)起來了啊,陽光照在清渠上,翠綠的荷花白晝偃伏,夜里才把葉子舒張,日子太短暫了,快樂總是無法盡享,清亮流利的絲管歌唱著玉鳧一樣的嬌娘,這樣的喜樂千年萬年也難逾越。"
其中"青荷晝偃葉夜舒"一句,指的是"夜舒荷"。這種荷花一莖四蓮,白天葉子是卷著的,晚上才張開,也有人說是月亮出來了才張開,因為月神名"望舒",所以又叫"望舒荷"。
《拾遺記》里還有許多類似于夜舒荷這樣的奇怪的動植物,比如萬歲一實的桃樹,果實巨大如瓜、香聞數(shù)里的白橘,狀如丹雀的飛蛾,四足一尾、長著兩個頭的公雞;當(dāng)然也有奇人,比如旋娟和提謨,這兩個人不僅會跳舞,而且長得很美,更奇妙的是行走時沒有腳印也沒有影子,一年不吃東西也不會肚餓;又比如因霄國人,人人善嘯,男人嘯聞百里,女人嘯聞五十里,他們的嘯聲好像笙竽之音,秋冬時清亮,春夏時低沉。
總之,說到故弄玄虛,沒有人能超過王嘉的,偏偏他又博學(xué)多識,言語華美,把假的說得像真的也就罷了,又能說得極美極絢麗,所以雖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拾遺記》卻也能幾乎是完整地保存下來,實在不是偶然。
五、桃花源外的陶淵明
如果要深究《桃花源記》的淵源和影響,大概可以寫一部幾十萬字的書了,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短一ㄔ从洝反蠹叶家呀?jīng)耳熟能詳,我就不再啰唆了,這里只復(fù)述一個類似于《桃花源記》的故事,出處是《搜神后記》:
會稽剡縣有兩個人,一個叫袁相,一個叫根碩。有一次兩人一起去打獵,也不知在深山里走了多遠,看見有六七只山羊,兩人便追過去。經(jīng)過一座又狹又險的石橋,來到一處懸崖下。懸崖壁立千仞,赤紅如血,上面題著兩個大字:赤城。懸崖上又有瀑布傾瀉而下。山羊跑進崖上的一個山洞里去了,袁相和根碩也跟著跑進去。穿過山洞之后,豁然開朗,十分平敞,草木都很茂盛,而且飄溢著清香。草木間有一個小屋,兩個十五六歲的美貌女子住在里面,都穿著青衣,一個叫瑩珠,一個叫潔玉。這兩個美人看到袁相和根碩來了,十分開心,說,"一直都盼著你們過來的呀!"袁相和根碩看到了這樣的美人,早把外邊的事給忘了,便與她們結(jié)成了夫妻。也不知一起住了多久,忽然有一天,瑩珠和潔玉說要出去,說又有人找到女婿啦,她們要去祝賀。她們趿著鞋子在絕壁上行走,發(fā)出了瑯瑯之音。袁相和根碩在山里住得久了,這時也想回去,便趁著瑩珠和潔玉不在的時候,偷偷跑了出去。瑩珠和潔玉把他們追回來,卻也不攔阻,只說:"要走就走啦!"又送給袁相和根碩一個腕囊,說:"千萬不要打開哦!"袁相和根碩就回去了。他們出去以后,家里人偶然把腕囊打開了,只見到那腕囊像蓮花一樣層層地開放,直到有五層之多才停止,一只小青鳥從腕囊里飛走了。根碩回來,看到腕囊已經(jīng)被打開,心中悵然,卻也無可奈何。后來,根碩在田里耕作,家里人像往常一樣給他送飯,只看到他在田里一動不動,近前一看,只有一個殼在那邊了,就像蟬蛻皮之后剩下的殼一般。
《搜神后記》雖然一直是題"陶淵明撰",但是從行文和表達的思想上看,不太可能是陶淵明寫的?!端焉窈笥洝肪硪煌瑫r收有桃花源的故事和袁相、根碩的故事,桃花源那則純粹就是把《桃花源記》直接收過來的,一字未改,文字清簡而有雅趣,轉(zhuǎn)過來看袁相、根碩這則,文字的功力就沒法與《桃花源記》相比了,而且其間所著意宣揚的不是厭世者的避世,而是道家的升仙,這也和《桃花源記》不同。
陶淵明一直有避世的思想,這是確定無疑且眾所周知的,但是這個世界本沒有桃花源,因此竟是避也無處可避。陶淵明躬耕壟畝多年,到晚年寫《乞食》詩,里面有詩句說:"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副虛期。"他晚年窮困潦倒,卻仍拒絕了江州刺史檀道濟饋贈的粱肉,但肚子問題卻不是純靠骨頭硬就能解決的,所以終究仍不免要向鄰里乞食。只是把門敲開后,一時也張不開口討要,還是主人善解人意,給了他足夠的飲食。
后來王維談到這首詩,說陶淵明"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說他是"忘大守小"。那是說陶淵明不識時務(wù),如果能厚著臉皮去見一下當(dāng)官的,自然就能坐在家里守著數(shù)頃良田衣食無憂。王維自己自然是能夠"忘小守大"的,所以竟在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變節(jié)之恥之后,仍能做到尚書右丞的高位,守著他的輞川做太平官兒,而且"文章冠世,畫絕千古",自然不是執(zhí)著于避世的憨大陶淵明可比的。
六、顏之推的《冤魂志》
佛教之正式傳入中土,始于漢明帝永平十年(67),迦葉摩騰與竺法蘭以白馬馱經(jīng)像來華,漢明帝為此將鴻臚寺更名為白馬寺。但佛教大盛,卻是很久以后的事。北魏楊之所著《洛陽伽藍記》里記載,當(dāng)時洛陽城內(nèi)外,大小佛寺竟有千余,永寧寺里的佛塔,竟高達百丈,那時也是佛教在中國傳播最盛的時候。
顏之推出生于梁中大通三年(531),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在北齊度過,后入隋,太子楊勇召他為東宮學(xué)士,不久生病死去。一生歷梁、北齊、周、隋四朝,也算是坎坷的了。
到顏之推那時候,佛、道、儒三教的合流已經(jīng)是不可逆的潮流,這實際上與文人與統(tǒng)治者的合流是相輔相成的,中國的政治逐漸由貴族政治向文人政治轉(zhuǎn)變,顏之推真可以說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人物。
《冤魂志》是他晚年入隋之后的作品,當(dāng)時因為佛教大盛,有許多宣揚佛教的集子(也就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的"釋氏輔教之書")在社會上流傳,但大多都文字生硬、情節(jié)簡單,令人不堪卒讀。顏之推是大文人,以大筆寫小書,使《冤魂志》成為"釋氏輔教之書"中最出類拔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