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虛空錦(3)

鯤與蟲 作者:騎桶人


元稹的《鶯鶯傳》的創(chuàng)作時間,大約是貞元二十年(804)九月,比《柳毅傳》要稍晚,當(dāng)時元稹二十五歲,他于貞元十五年(799)二十歲時于蒲州(今山西省永濟縣西)普救寺遇崔鶯鶯,于貞元十八年(802)二十三歲時娶太子少保韋夏卿之女韋叢為妻,于貞元十九年(803)中書判拔萃科,為校書郎,于元和元年(806)登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為右拾遺。

雖然這篇傳奇以"張生"為男主角,但世人多以為其內(nèi)容大部分是元稹所親歷。

貞元年間,有一個姓張的書生,性情溫雅,姿容俊美,秉性堅定而孤傲,不合禮儀的事情絕不會做。有時與朋友們一起游玩宴飲,男女混雜,別人都是大呼小叫,以求得到美人的青睞,張生卻是安安靜靜,從容自然,決不會狂妄失態(tài),因此雖然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仍然還是處男。有知道的人問他為什么不近女色,他拱手答道:"登徒子也并非真的就是好色,不過是因為行為不端罷了;其實我是真的好色的,只是一直沒有碰到能讓我動情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見到美麗的女子,還是會特別地去注意的,所以知道我也并非真的就能太上忘情。"問他的人就把這番話記住了。

不久之后,張生到蒲州去。蒲州之東十余里,有一座寺院叫普救寺,張生就借住在那里。正好有一位崔家的寡婦要到長安去,路過蒲州,也借住在寺里。崔家寡婦的娘家姓鄭,張生的母親也姓鄭,敘起親來,原來鄭氏是張生同宗異派的堂姨母。

這一年,檢校世空渾瑊薨于蒲州,監(jiān)軍的太監(jiān)丁文雅不善治軍,軍人們趁著渾瑊死去的機會大肆搶掠蒲州的百姓。崔家財產(chǎn)甚厚,奴仆也很多,旅居于蒲州,無親無故,碰上亂兵擾民十分慌亂,不知該求誰保護。正好張生與鎮(zhèn)守蒲州的將領(lǐng)的朋友有交情,便請他們派了官吏來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有遭遇劫難。

十多天之后,廉使杜確奉旨執(zhí)掌軍隊符節(jié),號令全軍,兵亂這才平息下來。

鄭氏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特意在中堂擺下筵席答謝張生。她對張生說:"姨母是個寡婦,要照顧幼小的孩子,又不幸碰到兵亂,差點兒連命都保不住了。弱子幼女,實在都是靠你才得以活命,這不是一般的恩德啊,如今讓他們出來以兄禮來拜見你,希望他們將來能報答你的恩德。"先是她的兒子出來,名叫歡郎,只有十來歲,容貌溫潤秀美。接著又叫她的女兒出來,等了許久,卻不愿出來,說是生病了。鄭氏怒道:"是張兄保住了你的命,要不然你已經(jīng)被亂兵搶走了,到那時你還能避嫌嗎?"又過了好久崔家小姐才出來,只穿著家常的衣服,面容潤澤,沒有插戴新的首飾,云鬟垂到眉黛上,臉頰上擦了些胭脂,即便這樣,她的容顏也已經(jīng)驚世駭俗、光輝動人了。張生吃了一驚,連忙向她行禮,她答禮之后坐在鄭氏身旁。因為鄭氏逼著她出來,她心懷怨氣,眼睛只望著一邊,身體也柔弱得似乎要坐不住。鄭氏道:"她是當(dāng)今天子的甲子年七月出生的,到貞元的庚辰年(貞元十六年)就十七歲了。"張生試著和她說話,她卻不回答,一直到席散也沒有說一句話。張生自此就迷上了她,想要告訴她自己的愛慕之情,卻一直沒有機會。

崔家女兒有一個婢女叫紅娘,張生私下向她行了許多禮,找個機會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了她。紅娘聽了大吃一驚,羞紅著臉跑走了。

張生十分懊悔。第二天,紅娘又來了。張生羞怯地向她謝罪,也不敢再求她幫助了。紅娘對張生說:"郎君上次的話,我是不敢跟小姐說的,但也不敢泄漏出去。不過崔家的親眷郎君都很清楚,為什么不借著你對他們的恩德向老夫人提親呢?"張生說:"我從小就很持重,不愿隨便與女子茍合,有時碰見穿著紈綺的女子,也不會看上一眼。當(dāng)年做不出來的事情,現(xiàn)在也仍然做不出來。但是上次席間見到你們家小姐之后,我就無法自持了。這幾天里,我走路忘了停步,吃飯不知饑飽,恐怕連一天一夜也熬不過去了。如果托媒婆去求親,納采問名什么的,那至少還要三四個月,到那時你就只能到死魚店里去找我了。你說我該怎么辦才好?"紅娘說:"我家小姐十分貞潔謹(jǐn)慎,就是她的父母也不能用不合禮儀的言語來冒犯她,像我這樣的下人,無論對她說什么話,她都不會聽的。不過我家小姐很會做詩,常常沉吟推敲辭章詩句,如怨如慕,郎君試著寫幾首情詩來挑逗她吧,不然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張生聽了大喜,立即做了兩首春詞托紅娘轉(zhuǎn)交給崔家小姐。

那天晚上,紅娘又來了,交給張生一張彩箋,說:"我家小姐讓我把這個給你。"箋上一首詩,題為《明月三五夜》,其詞道:"待月西廂下,近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生明白了這詩里的意思:這天是二月十四,崔家小姐所住西廂房的東側(cè)有一株杏花,攀上去就可以翻過墻。到了月圓那天,張生就搬了梯子爬上樹,翻過墻去,到崔家小姐所住的西廂房里去了。門半掩著,紅娘睡在床上,張生把她推醒,紅娘嚇了一跳,問道:"郎君怎么來了?"張生騙她說:"是你家小姐以箋紙召我來的,你快告訴她。"不一會兒,紅娘回來了,連聲道:"來了,來了!"張生又驚又喜,以為這回好事可成。沒想到崔家小姐來了之后,卻是衣衫整齊,容色嚴(yán)峻,大罵張生道:"兄長救活我全家,恩德不可謂不厚重,我母親因此以弱子幼女相托,可你卻讓這不聽話的婢女轉(zhuǎn)交那種淫蕩的詩詞給我。起初是仗義救人于劫難之中,最后卻趁火打劫想得到我,你與那些亂兵有什么區(qū)別呢?本來我想把你給我的詩藏起不理會,但這樣卻無異于在掩飾你的惡行;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卻又難免背棄了你對我的恩惠;想托婢女仆人告訴你我的意思,又怕她們說不清楚,不能讓你明白我的真意;寫一封短信告訴你吧,又怕你不知道我拒絕的態(tài)度,還對我糾纏不休,所以才故意用那首鄙陋淫靡的詩引你前來。我做出這樣非禮的舉動,心里已經(jīng)很慚愧了,希望你以后能以禮自持,不要再有淫亂的行為了。"說完,轉(zhuǎn)身就回到里面去了。張生悵然若失,無法忘情,終于還是翻墻而出,于是完全絕望了。

過了幾個晚上,張生正獨自睡在靠窗的床上,忽然有人把他叫醒,他大吃一驚醒來,卻見紅娘抱著衾被和枕頭來了,拍著張生說:"來了來了!你不要再睡了。"于是把衾被和枕頭鋪好,轉(zhuǎn)身走了。張生擦著眼睛,端坐了好久,一直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但仍然恭恭敬敬地等著。突然紅娘擁著崔家小姐來了,嬌羞艷冶,柔若無骨,以前的端莊自持,全都沒有了。

這天是二月十八日,明月皎潔,斜斜地照在半邊床上,張生飄飄然如入仙境,竟不覺得自己仍在人間。

不久,寺院的鐘聲響起,天馬上就要亮了,紅娘催促小姐離去。小姐嬌啼宛轉(zhuǎn),淚下如雨,紅娘又擁著她走了,小姐一整夜都沒有說話。

張生看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才披衣起床,心里疑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一場夢,可到天光大亮的時候,卻看到自己的手臂上仍有崔家小姐留下的脂粉,衣服上也還殘存著崔家小姐身上的香氣,茵席之上,崔家小姐的淚珠仍在閃爍。

又過了十多天,卻再沒有崔家小姐的消息。于是張生做《會真詩》三十韻,還沒有做完,正好紅娘來了,于是把詩交給紅娘,好讓她轉(zhuǎn)交給崔家小姐。于是又重續(xù)舊緣,黎明偷偷地出來,天黑又偷偷地進去,兩個人一同在前面所提到的那個西廂房里歡會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張生有時也問起崔家小姐,究竟她的母親鄭氏會否答應(yīng)他們的婚事。崔家小姐道:"我也沒有什么辦法了。"于是想把他們的私情告訴鄭氏,并希望鄭氏能成就他們的婚事。

但是崔家小姐還沒來得及把他們的私情告訴鄭氏,張生就要到長安去了,他先把意思告訴了崔家小姐,崔家小姐雖然沒有說什么阻攔的話,但憂愁怨恨的神情也已經(jīng)流露出來了。張生即將離開的那天晚上,她竟不愿出來與張生相見,而張生也只好起程西去。

幾個月之后,張生再一次到蒲州去,又與崔家小姐歡會了數(shù)月。崔家小姐工于筆札,很會寫文章,但張生求索再三,也不能得到。張生常常自己寫了文章去挑逗她,但她卻連看也不大看,更不用說應(yīng)和了。崔家小姐超出別人的地方,是她在所有的技藝上都能達到極境,但外表上卻假裝愚魯一無所知。她言語敏捷善辯,但卻很少與人應(yīng)酬對答,對張生情意甚厚,但卻很少用言語表達出來。她常常獨自一人沉默憂傷,仿佛根本就不認識張生一般,喜怒哀樂也很少見于顏色。偶爾一個人在夜里彈琴,惆悵凄惻,張生偷聽到了,循聲求訪,而崔家小姐卻再也不彈了,于是張生就更加迷戀她了。

因為應(yīng)舉的日期已近,張生很快又要西去了。即將離去的那天晚上,張生不敢把要離開的事情說出來,只是在崔家小姐身邊憂傷哀嘆。崔家小姐已經(jīng)知道張生馬上就要離去了,于是恭順而溫和地對張生說:"始亂終棄,本就是我該當(dāng)遇到的,我不敢怨恨你。但如果你能夠始于亂而終于禮,那實在是你對我的恩惠了,而我與你同生共死的盟誓也就可以實現(xiàn)。你不必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感傷,不過既然你還是不開心,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能讓你安心。你常常說我善于彈琴,我以前因為害羞,沒有當(dāng)著你的面彈,如今你就要走了,我就滿足你的心愿吧。"

于是讓紅娘把琴取出,彈起《霓裳羽衣曲》的序曲來,還沒有彈幾聲,就因為哀傷而錯亂了,根本聽不出來究竟彈的是什么曲子,左右之人,都欷歔而泣。崔家小姐也突然停下琴聲,把琴推過一邊,痛哭失聲,淚流不止。她急忙回到母親的房中,再也沒有出來。第二天一早張生就離開了。

第二年,張生應(yīng)舉不第,滯留在京城中,于是給崔家小姐寫了封信以安慰她。崔家小姐回信的內(nèi)容,大概地引述于此:

捧讀你的來信,感受到你對我深深的愛意,我悲喜交集。又蒙你惠贈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我得到你如此的眷顧,十分欣慰,但你送我這些化妝打扮的物品,我又該為誰而裝扮呢?看著這些東西,只能增添我的悲傷和嘆息罷了。從來信中得知你要留在京城進修學(xué)業(yè),這于你自然是方便而安定的,只恨我這鄙陋之人,就這樣永遠被你遺棄了,這是我命中注定的,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自去年秋天你離去之后,常常神情恍惚若有所失,于喧嘩之地還能勉為語笑,到閑宵自處的時候,則不免淚下如雨,以至于睡夢中也在哭泣。離別的哀傷和歡會時的繾綣綢繆,在夢中都如真實的一般,可是常常卻是幽會未終,就已從夢中驚醒。雖然你那半邊的被窩似乎還是溫暖的,但卻已想起你我其實遠隔千里。

離別的情景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但倏乎間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長安城里必定有許多地方可以尋歡作樂,你觸目傷懷,一定也在思念著我吧?我這卑微渺小之人,竟如此幸運地能讓你念念不忘,可是我心志鄙薄,都不知道該如何酬答你,只能繼續(xù)堅持著當(dāng)年那??菔癄€、地老天荒的盟誓,決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我當(dāng)年因為與你是中表之親的緣故,有時一起宴飲,又受到婢仆的誘引,以至于與你有了私情,小兒女的心志,實在是太不堅定了!君子你有援琴之挑漢司馬相如彈琴以挑卓文君,后兩人私奔。,而我又沒有投梭之拒晉之謝鯤,看中鄰家高氏女子的美艷,以詞挑之,慘被高氏女投梭打折兩顆牙齒。,終致我有自薦枕席之舉,所幸兩人情義深厚,以我愚陋的想法,以為可以把我的終身托付給你,哪里想到我與你相見時,卻總是不能壓抑自己的情欲,終于導(dǎo)致我只有自獻枕席的羞恥,卻再也沒有與你明媒正娶結(jié)為夫婦的機會。這是我一生的遺憾,如今也只能嘆息無奈,無話可說。倘若你有仁者之心,能俯就我這幽微渺小的人的心愿,那我即便死了也值得;如果你是一個曠達之人,不以男女之情為念,舍棄我這個卑微之人另娶高門,以未婚先合為丑行,視海誓山盟如兒戲,那即使我骨化形銷,我的一片丹心也不會泯滅,隨風(fēng)附露,也要依托著你足下的清塵。我對你的生死至誠,只能言盡于此,臨紙嗚咽,對你的情意已無法盡情說出,千萬珍重,千萬珍重!

玉環(huán)一枚,是我幼年時玩弄的東西,寄給你佩帶在身上,玉取其堅潤不渝,環(huán)取其終始不絕。另外還有亂絲一束,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樣?xùn)|西都不是珍物,只是希望你的心能像玉一樣堅貞,而我對你的愛是如同環(huán)一樣無法可解的,我的淚痕猶在竹上,我的愁緒則如絲一般繚亂,我用這些東西寄托我的情意,希望我們能永遠相愛。

心近身遠,拜會無期,幽恨所聚,只能神馳千里與你相會,千萬珍重!春風(fēng)料峭,你要多吃些飯才好,說話也要謹(jǐn)慎些,不要太牽掛我了。

張生把這封信給相知的人看,于是當(dāng)時很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張生的朋友楊巨源喜歡做詩,于是寫了一首《崔娘詩》道: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fēng)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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