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虛空錦(5)

鯤與蟲 作者:騎桶人


四、虎與猿

唐朝時科舉制對文人的影響,雖然還沒有像明清時那樣的駭人聽聞,但有些事例,也已經(jīng)頗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上一節(jié)所提到的那兩個剽竊者還不算是最可笑的?!短綇V記》引《尚書故事》中的一則,說一個士子因為科場不利,困于洛陽,饑寒交迫,不得不以無賴手段敲詐僧人,更為可笑:

洛陽有個僧人,拿幾粒石子兒還是什么東西放進(jìn)琉璃瓶里,假裝是舍利子騙錢,這樣騙了有好幾年,一直沒事,香火還很旺。有一年有一個書生,實在是又凍又餓,沒辦法了,就跑去對僧人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舍利子?僧人不疑有他,就把舍利子從琉璃瓶里取出交給他看,哪里想到書生趁機就把舍利子吞到肚子里去了。僧人大驚,卻又不敢聲張。于是書生對僧人說,你給我?guī)讉€錢,我就吃藥把舍利子拉出來。僧人沒辦法,只好給了他錢二百緡。書生得了錢之后,倒也沒有食言,吃了些巴豆把舍利子拉出來了。僧人把舍利子取回洗凈,繼續(xù)放在琉璃瓶里騙錢。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如之前所提到的那些書生一般,可以為了功名利祿而放棄自己的人格。有些人或者因為科場不利,或者是因為倨傲不愿求人,或者是覺得世事紛擾不愿出頭,索性就隱居去了。隱逸之士,歷朝歷代都有,唐朝最盛時,都還有孟浩然的"不才明主棄"和王維的半官半隱。武則天時,也有司馬承禎的棲遁山林,高蹈世外。但這在當(dāng)時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是像盧藏用這樣的,以隱逸為終南捷徑以求官祿的人。但是安史之亂之后,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越來越險惡,歸隱似乎開始成為一種主流的志趣,即便最終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歸隱,但山林的幽寂、泉池的靜謐,終究還是橫亙于這些文人的心中,成為一個不可解的結(jié)。

歸隱的人大略有兩類,一類是做過官因不得意而歸隱,另一類則本來就是隱士,因一時的心血來潮或生活所迫而出仕,但終究還是逃不過山林的誘惑而重新歸隱,如果可以做個比方,則前一類人似虎,后一類人似猿。

先來說虎。大概是虎吃人的特征與官吏相類,所以在很多故事中,虎與官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較早的,如南朝祖沖之的《述異記》,說漢宣城郡守封邵化虎食郡民;又如《搜神記》中的一則,說亭長化虎;還有《齊諧記》,說晉太元中,江夏郡安陸縣師道宣,少年時化虎食人,后來為殿中令史,不小心說漏了嘴,被捉送赴官,餓死建康獄中。但是在這些故事中,沒有哪一只虎是要歸隱山林的。到了唐朝就不一樣了,《會昌解頤錄》里有一則《峽口道士》,說開元年間,有一個道士被上天謫入人間為虎,要食足一千人才能重新回到天上,于是道士就在江邊山林里潛伏襲人,以至于過路的客商都要預(yù)先準(zhǔn)備好一兩個飼虎的人才行。這里就已經(jīng)涉及虎的歸隱,雖然這里的歸隱是被迫的,而且最后道士也食足了一千人,回天上去了。

虎故事里面,最有名的是薛漁思《河?xùn)|記》里的《申屠澄》:

貞元九年(793),申屠澄自布衣調(diào)補漢州什邡(今四川什邡)縣尉,赴任的路上,走到真符縣(今陜西洋縣)東十里許的時候,遇到暴風(fēng)雪,馬不能進(jìn),申屠澄看見路邊一間茅舍透出煙火燈光來,很是溫暖,就前去求助。

茅屋內(nèi)只有一老父、一老嫗和一個少女環(huán)火而坐。少女雖然才十四五歲,而且蓬發(fā)垢面,但仍掩不住她的雪一般的肌膚,花一樣的臉龐,再加上她的舉止妍媚,所以馬上就吸引了申屠澄的目光。

老父和老嫗看見申屠澄進(jìn)來,急忙站起道:"客人冒雪而來,一定凍壞了,快來烤烤火吧!"申屠澄坐了好久,看看天色已晚,風(fēng)雪卻仍未止息,只好道:"距離西邊的縣城還很遠(yuǎn),請你們答應(yīng)我在此借宿一晚。"老父和老嫗都說:"客人如果不嫌蓬室簡陋,只管住下就是了。"于是申屠澄把馬鞍解下,鋪下衾被。

那位少女見到客人來了,便進(jìn)到帷幕內(nèi),修飾打扮了一番,又重新出來,嫻雅秀麗之態(tài),比起剛才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倍。

過了一會兒,老嫗從外面拿了壺酒進(jìn)來,在火前把酒暖了,對申屠澄道:"客人冒寒而來,請喝杯酒暖暖身子。"申屠澄揖讓道:"請主人先飲。"老父就先飲了第一杯,申屠澄跟著飲了一杯,又道:"小娘子怎么不來一起喝呢?"老父和老嫗都笑道:"田舍人家的孩子,哪里敢讓她來陪客人。"少女卻回頭斜睨著道:"酒有那么珍貴么?都不讓人家喝!"老嫗只好扯了扯她的裙子,讓她坐在自己旁邊。

申屠澄想知道少女的本事,就想出一個行酒令的主意來,舉杯道:"請用書上的話,來說眼前的事。"接著道:"厭厭夜飲,不醉無歸。"這句詩出自《詩經(jīng)》之《湛露》,其意為"通宵達(dá)旦地飲酒,不到喝醉決不回去。"少女聽了,低著頭微笑道:"天色如此,回去做什么呢?"一會兒輪到少女說酒令了,少女說道:"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這句詩竟也是出自《詩經(jīng)》,是《風(fēng)雨》中的一句,下一句卻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其意為"見到了君子?。〗腥巳绾尾粴g喜。"申屠澄聽了少女的酒令,愕然嘆道:"小娘子如此聰明,正巧我尚未結(jié)婚,想自己給自己做個媒,不知可否?"老翁道:"我們家雖然寒賤,但對女兒也十分珍愛嬌慣,常常有過路的客人,拿金帛來求婚,我們不舍得把她嫁出去,一直沒有答應(yīng),沒想到今天又有貴客來求娶,這一次就不敢再珍惜了,我們就把她托付給你吧!"于是申屠澄對老翁和老嫗行子婿之禮,又傾囊相贈以為婚禮,老嫗拒絕道:"你不嫌棄我們寒賤就好了,東西就不必了。"

第二天,又對申屠澄說:"此處孤僻偏遠(yuǎn),連個鄰居都沒有,而且秋水就要漲起了,你們就不要久留了,女兒也已經(jīng)嫁給你了,你們這就走吧。"又遷延了一天,這才嘆息著分別,申屠澄讓少女騎著自己的馬,兩人一起上路了。

到了什邡之后,申屠澄官俸十分微薄,妻子極力維持這個家,又結(jié)交了許多賓客,十日之內(nèi),申屠澄就得到了很好的聲譽,而夫妻倆的感情也更加融洽了。她又厚待申屠澄的親族,撫養(yǎng)申屠澄的甥侄,因此即使是僮仆廝養(yǎng),也都十分地喜歡敬愛她。到申屠澄官秩已滿將要回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為申屠澄生下了一子一女,這兩個孩子也都十分聰明巧慧,申屠澄因此更加敬重她了。曾經(jīng)做詩一首送給她道:"一官慚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鴛鴦。"梅福是東漢時的南昌尉,以諍言直諫見稱,王莽執(zhí)政后,棄官歸隱;孟光則是東漢賢士梁鴻的妻子,"舉案齊眉"這個成語,就是從梁鴻和孟光這對夫妻來的。申屠澄做這首詩,以梅福自比,以孟光喻妻子,說他們夫妻的感情,就像鴛鴦一樣的和諧。妻子看了之后,終日吟詠,似乎已經(jīng)做了和詩,但卻又沒有拿出來給申屠澄看。她常常對申屠澄說:"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但如果更進(jìn)一步去做詩,反倒像老太太或是姬妾了。"

申屠澄任滿罷官之后,帶上家里所有的東西回秦地去。路過利州(今四川廣元),到嘉陵江畔,一家人坐在泉水邊的草地上休息。申屠澄的妻子忽然嘆息著對申屠澄道:"以前你送我一首詩,我很快做了一首應(yīng)和,當(dāng)時不想給你看,現(xiàn)在看到此地的景物,卻再也不能沉默了。"于是吟道:"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jié)變,辜負(fù)百年心。"吟罷,潸然落淚,似乎有所思慕。申屠澄道:"詩雖然做得很清麗,但女子弱質(zhì),不應(yīng)有山林之思,如果你想你的父母了,那很快就能見到了啊,你何必悲傷痛哭呢?再說,人生的因緣業(yè)相,都是前定的??!你就不要再傷心了。"

二十多天之后,回到妻子以前的家,草舍依然,但里面卻已經(jīng)沒有人了。申屠澄和妻子就在草舍里休息,妻子的思慕山林之情越發(fā)迫切了,一整天都在哭泣。忽然在屋子角落的舊衣之下,發(fā)現(xiàn)一張虎皮,上面已經(jīng)積滿了塵埃。妻子忽然大笑道:"沒想到這東西還在這里!"于是把虎皮披上,立即變成了一只老虎,嘯吼拏攖,突門而去,申屠澄大驚走避。

后來申屠澄又帶著兩個孩子循著足跡去尋找妻子,他們望著山林大哭了幾天,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這個故事除了最后申屠澄的妻子化虎這個情節(jié)之外,幾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非現(xiàn)實的因素了。從申屠澄的妻子能夠嫻熟地運用《詩經(jīng)》中的句子來行酒令可知,她的出身決不是如她的父母所說的那樣寒賤,很有可能她的父親以前也曾經(jīng)做過官,因不如意而歸隱,碰到申屠澄后,為了女兒的前途而把她嫁出去。但到了最后,琴瑟之情仍然比不過山林之思,女兒最終還是要重新披上虎皮,回到山林之中,回到父母身邊去。還要特別注意的是"常憂時節(jié)變"這一句,由此可知虎之歸隱山林,也與擔(dān)心時局改變、天下擾亂有關(guān),并不是完全出于主動。再進(jìn)一步與《峽口道士》相比,這里的虎已經(jīng)安于山林,不愿回到天上了,即便他們從山林中出來,所吸引他們的也是兒女之情,而不再是功名利祿。

再來說猿。猿之成為隱逸之士的象征,最早應(yīng)該源于《吳越春秋》中那個與處女比劍的袁公:"女將北見王,道逢老人,自稱袁公,問女曰:'聞子善為劍,得一觀之乎?'處女曰:'妾不敢有所隱也,唯公所試。'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枯槁,末折墮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yīng)節(jié)入之三。女因舉杖擊之,袁公飛上樹,化為白猿。"之后比較有名的猿故事,有一篇上文已經(jīng)提到,就是《補江總白猿傳》,這里面的猿是一個好女色與狗肉的修道之士;還有一篇是張讀的《宣室志》中的《楊叟》,那里面的猿是一個僧人,以《金剛經(jīng)》中的句子"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來諷刺楊叟的兒子楊宗素要取活人的心來救父。但是這里面出現(xiàn)的猿都一直保持其隱逸身份,并不入世,入世后再出世的,最有名的應(yīng)該是裴铏《傳奇·孫恪》中的那只老猿。

《全唐文》中有裴铏的小傳:"咸通(860-873)中為靜海軍節(jié)度使高駢掌書記,加侍御史內(nèi)供奉,后官成都節(jié)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裴铏生活的年代已經(jīng)是唐朝晚期,他雖然做到節(jié)度副使,但也抱有修道之志,除了以"谷神子"為號之外,他還著有《道生旨》一卷,后來被收入道教的百科全書《云笈七簽》中。

下面來看看《孫恪》的故事:

廣德年間,秀才孫恪下第之后,在洛陽游玩,忽然在魏王池畔見到一座大宅第,門戶墻壁都還是新的。過路的人告訴他,這是袁氏的宅第。孫恪徑直前去叩門,卻沒有回應(yīng)。孫恪看到門旁有一小房,簾子帳幕都很潔凈,路人說那是客人等候的地方,孫恪就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等了許久,忽然聽到有開門的聲音,走出一個女郎,容光四射,艷麗驚人,仿佛剛被月光洗滌的珍珠,其嬌媚如晨霧籠罩的柳樹,清香如剛被泉水澆灌的蘭花,瑩白如從未被塵埃污染的美玉。孫恪懷疑她是主人家的女兒,不敢出來冒犯,只是偷偷地從小房里看著她。

女郎摘下庭院里的萱草,凝神佇立,良久,吟詩道:"彼見是忘憂,此看同腐草。青山與白云,方展我懷抱。"這詩意思是說,別人見到萱草能忘憂,我見到卻只當(dāng)它是一枝腐草。只有青山與白云,才能舒展我的懷抱。女郎吟完詩之后,容色變得慘淡了。后來她又走過來掀起簾子想進(jìn)到小房中去,忽然看到孫恪,又是驚恐又是羞愧地退回屋里去了。

后來派了一個丫鬟出來盤問孫?。?你是誰,這么晚了還在這里?"孫恪告訴他自己想租房子,又說:"不幸沖撞了小娘子,讓她羞愧害怕了,望你向她表達(dá)我的歉意。"丫鬟把這些都轉(zhuǎn)告女郎,女郎說:"我本來就丑陋笨拙,再加上沒有修飾,郎君在簾帷后待了那么久,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看清了,怎么還敢回避呢?郎君請在內(nèi)廳稍待片刻,我稍為修飾打扮一下就出來。"

孫恪愛慕她的容貌,此時已喜不自勝,問丫鬟道:"這是誰家的小姐?"丫鬟道:"是已故袁長官的女兒,從小就死掉了父母,又沒有親戚,只和我們?nèi)鍌€丫鬟住在這里。小娘子現(xiàn)在想嫁人了,但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

又等了好一會兒,女郎才出來與孫恪相見,又比剛才看見她時更美艷了。她讓侍婢端茶果上來,對孫恪道:"郎君既然沒有地方住,便把行李搬到這庭院里來吧。"又指著剛才那個丫鬟道:"還需要什么,只管告訴她。"孫恪又是感謝,又是慚愧。

孫恪尚未婚娶,又看到女郎美艷,便請了媒人來向女郎求婚。女郎亦欣然接受,于是孫恪就娶她為妻。

袁氏家中很富足,金銀綢緞,堆積如山。孫恪一向都很貧困,忽然車馬煥赫,服飾華麗,親友們都十分驚訝和懷疑,孫恪也沒有跟他們說實話。孫恪本來就很驕狂倨傲,這時索性不再求取功名科第了,每日里只管和一幫豪貴子弟廝混在一起,日日縱酒狂歡,這樣過了三四年,竟都沒有離開過洛陽。

忽然遇到表兄張閑云,這張閑云是個隱士,他對孫恪說:"闊別已久,很想與你長談,你帶上衾被到我這里來吧,我與你談個通宵。"孫恪如約而往,半夜里要就寢的時候,張生握著孫恪的手,悄悄地對他說:"愚兄曾得到道家的真?zhèn)?,剛才看賢弟說話和容色間妖氣頗濃,不知是不是曾有什么遭遇,還望你事無巨細(xì)都告訴我,要不然,一定要碰到災(zāi)禍。"孫恪道:"沒有什么遭遇呀!"張生又道:"人稟陽精,妖受陰氣,陽氣掩盡了陰氣,人便長生不老,陰氣掩盡了陽氣,人則油盡燈枯。因此鬼怪沒有形體,全是陰氣,神仙沒有影子,全是陽精。陰陽盛衰,魂魄交戰(zhàn),這兩者的位置在人的身體里稍有錯失,都會在氣色上表現(xiàn)出來。剛才我看賢弟的神色,陰奪陽位,邪干正腑,真精已耗,神智漸衰,津液干枯,根蒂搖動,骨將化土,面色如雪,一定是被妖物所磨鑠,為什么還要老是隱瞞不說出其中的緣由?"

孫恪這才醒悟過來,將娶袁氏為妻的事情說出。張生大駭?shù)溃?這就是了,該怎么辦才好呢?"孫恪道:"小弟仔細(xì)地想過,都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怪異的地方。"張生道:"豈有姓袁之人四海之內(nèi)連一個親戚都沒有的道理,而且她又這樣聰明有才干,這些都很值得懷疑。"孫恪又對張生道:"我一生困頓,常常處在凍餒之中,因為這個婚姻才得以透一口氣,實在無法背負(fù)她的恩義,你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張生怒道:"男子漢大丈夫,連人都沒有侍奉好,現(xiàn)在反倒要去侍奉鬼怪!《左傳》里說:'妖由人興。'人自己如果沒有缺點,妖是不會興起的。而且恩義與身體比起來,哪樣更重要呢?連身體都快要沒了,還要顧及鬼怪的恩義,三尺童子都知道這樣子很糊涂,何況是男子漢大丈夫!"張生又道:"我有一口寶劍,可以與干將相比,魑魅魍魎見之即滅,前后的神驗不可勝數(shù),明天我借給你,你帶到臥室里去,一定會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樣子,其神驗不下于昔日王度用古鏡去照鸚鵡唐初傳奇文《古鏡記》中的情節(jié)。,如果你不照著做,就說明你沒有下定決心斷絕與她的恩愛。"

第二天,孫恪只好接受了張生的寶劍。張生與他道別的時候,握著他的手說:"瞧準(zhǔn)機會就下手。"

孫恪便把寶劍帶回家,藏在臥室內(nèi),雖然如此,臉上卻不免帶上猶豫作難的神色。袁氏很快就發(fā)覺了,大怒,責(zé)備孫恪道:"你以前窮苦憂愁,是我使你身心暢泰,現(xiàn)在你竟不顧我對你的恩情胡作非為起來,你這樣的用心,連豬狗也不愿吃你吃剩的東西,怎么還能夠在人世間立足?"孫恪被責(zé)罵后,又是慚愧,又是驚懼,叩頭謝罪道:"是表兄教我的,并不是我自己想這樣,我愿喝血來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敢動這心思了!"他伏在地上,一邊說,一邊汗如雨下。

袁氏搜出那把寶劍,把它一寸寸地折斷,如同折斷一根蓮藕一樣輕易,孫恪看到更加害怕了,驚慌失措地想逃出去。袁氏笑道:"張生這小子,不能以道義來教誨他的表弟,反倒讓他來行這兇險的事,如果他來了,我要折辱他。我看你的存心,的確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再說我跟你做夫妻都那么多年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孫恪這才稍稍安定下來。

過了幾天,出門時又碰到張生,孫恪道:"沒什么事不要讓我去撩虎須了,差點就讓我命送虎口。"張生又問劍在哪里,孫恪把那天的情形說了。張生大駭?shù)溃?連我也不知道她的來歷了!"他非常害怕,從此再也不敢來見孫恪了。

又過了十多年,袁氏已經(jīng)為孫恪生了兩個兒子了。她治家很嚴(yán)謹(jǐn),不喜歡閑雜的人進(jìn)出。后來孫恪到長安去,拜謁老友相國王縉。王縉把他推薦給南康州(今廣東德慶縣)刺史張萬頃做經(jīng)略判官,孫恪便攜家前往南康州赴任。

在路上,袁氏每每遇到青松高山,都要久久凝望,似乎不大開心。到端州(今廣東高要縣)的時候,袁氏道:"從這里往前去再走一半的路,江邊有一座峽山寺,我家以前供養(yǎng)的和尚惠幽就住在里面,我跟他分別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了?;萦膸煹牡佬泻芨?,能預(yù)知生死,超越凡塵,如果我們到那里去以素齋供佛,一定能增加我們南行的福分。"孫恪道:"好?。?于是準(zhǔn)備了素齋蔬菜等物。到了寺里,袁氏顯得很高興,換了衣服,還梳妝打扮了一番,帶著兩個兒子去拜訪老僧,似乎對這寺里的路徑很熟悉,孫恪大感驚訝。袁氏取出碧玉環(huán)子獻(xiàn)給惠幽,道:"這是院中舊物。"惠幽也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吃完素齋之后,有野猿數(shù)十,臂連著臂從高高的松樹上下來,在說法臺上吃東西,之后又悲嘯幾聲,攀著葛藤跳躍著走了。袁氏十分傷心,隔了一會,拿起筆來在寺院的墻上寫道:"剛被恩情役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寫罷,擲筆于地,撫摸著兩個兒子哭了數(shù)聲,又對孫恪道:"好好過日子吧!我要和你永別了。"于是撕裂衣服,化為老猿,追逐著正在長嘯的野猿們向深山里躍去,將要入山的時候,又停下回望了片刻,終于還是躍入了群山之中。

孫恪此時已魂飛魄散,許久之后,才抱著兩個兒子痛哭起來。

之后又詢問老僧此中的緣由,惠幽這才想起,原來這猿猴是他還做沙彌的時候養(yǎng)的,開元(713-741)年間,天使高力士經(jīng)過此寺,喜歡它的慧黠,以五匹絹把它換走了。聽說到了京城洛陽之后,高力士把它獻(xiàn)給了天子,后來經(jīng)過峽山寺的天使都說它聰慧狡黠,勝于常人,長期馴養(yǎng)于上陽宮中,安史之亂后,就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唉,想不到今天又看到了它的神異。至于這個碧玉環(huán),本來是訶陵國唐時南方海中島國,其地約略在今馬來半島以北。的胡人所施舍,當(dāng)時掛在猿猴的頸上,也一起被帶到洛陽去了。

孫恪心中惆悵萬分,在江邊停船等候了六七天,也沒有等到袁氏回來,只好帶著兩個兒子掉轉(zhuǎn)船頭回洛陽去,再也沒有心情去赴任了。

這個故事里面,有兩個細(xì)節(jié)很可以注意:一是孫恪一開始的驕狂倨傲,作者雖然沒有說清楚,但顯然孫恪這種性情并不是在他娶了袁氏之后才有的,這一方面可以從他的落第(唐人科舉,往往得人推薦比舉子本身文章的好壞更重要)看出來,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敲袁氏的門看出,袁家高門大戶,孫恪一個落魄書生就這樣上前去敲門,實在是很狂放無禮;另一個細(xì)節(jié)則是出現(xiàn)在孫恪與袁氏結(jié)婚十幾年之后,文中雖然說什么王縉是孫恪的老友,但王縉堂堂一個宰相,你孫恪是個落第的舉子,天差地別,憑什么做人家的朋友,況且王縉的名聲一直不好,史書中說他性貪污,曾因受賄敗露差點被處死,則孫恪之得到王縉的推薦去做南康州刺史的經(jīng)略判官,只怕也是因為花了錢的緣故。

這樣我們也就可以得出袁氏重歸山林的更深層的原因了。她原本留戀塵世,不過是因為無法放棄與孫恪的恩愛之情,所謂"剛被恩情役此心",而她之愛孫恪,亦不過是因為孫恪的驕狂倨傲罷了,一旦孫恪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南康州的經(jīng)略判官低下他原本高貴的頭顱,則袁氏自然就難免要"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了。而作者最后安排孫恪的不能赴任,也從側(cè)面印證了袁氏離開孫恪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個"經(jīng)略判官"的緣故。

裴铏生活的年代,已經(jīng)可以被稱為亂世,875年,黃巢在曹州率數(shù)千人起義,后來竟至于攻下了長安;在這樣一個年代里,文人歸隱的念頭更為強烈,行動也更為堅決,也是可以想見的,這一點也可以從《孫恪》一文中很清楚地看出來。

但從總體上看,棲遁山林仍然不是唐朝文人的第一選擇,即便真的隱居了,也往往是因為不得已,比如方干?!短撇抛觽鳌氛f他"大中(847-860)中,舉進(jìn)士不第,隱居鏡湖中……每風(fēng)清明月,攜稚子鄰叟,輕棹往返,甚愜素心。所住水木幽,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家貧,蓄古琴,行吟醉臥以自娛。"似乎非常悠然自得,但其實他是因為兔唇屢試不第才不得以選擇隱居的。在他的詩《贈中巖王處士》中,也有"直恐剛腸閑不得,醉吟爭奈被才牽"的句子,可見他的閑逸不過是裝出來的,內(nèi)心深處實在是熱衷于功名,一直是等待著"渭曲逢時必有年"的。而他的朋友也了解這一點,《全唐詩》的詩人小傳道:"歿后十余年,宰臣張文蔚奏名儒不第者五人,請賜一官,以慰其魂,干其一也。"可見其熱衷功名究竟到了何種程度,竟至于"歿后十余年",得"賜一官",也能"以慰其魂"。

這種隱士與魏晉時的阮籍、嵇康等人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貴族政治的垮臺使文人們的政治主體意識變得極為強烈,這種強烈的主體意識即便經(jīng)歷了唐末五代時宦官和武人的殘酷鎮(zhèn)壓也沒有減弱,反而在宋代更強烈地迸發(fā)出來,不過這一點我們要留到以后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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