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沈宛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他的夢斷掉了,她的夢醒來了。睜開眼睛,又是這一所結(jié)滿春愁的庭院。庭院之中,沒有北方的夜合花,只有江南的丁香與芭蕉?!鞍沤恫徽苟∠憬Y(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尤其是那芭蕉,葉子一重又一重地卷著,仿佛在無邊的梅雨里永遠都不愿打開。那女子也是這般,她柔婉婉的身體蜷縮在一重又一重的回廊與院墻里,她愁僝僝的心畏縮在一重又一重的思念里。她已經(jīng)屬于千里之外那個在這世界上自己最愛的男子,她的生機便只等待著他的開啟。
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名叫沈宛,她只記得自己是納蘭容若的女人。
她不止是納蘭容若的女人,還是世界上每一個愛到癡狂的女子。
她記得容若曾經(jīng)說過,自己的美,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但若以名家國手的畫來作比,與其說像一幅仕女圖,不如說像一頁山水畫。那山水定是江南的山水,氤氤氳氳的,用一層迷蒙的水氣隔開塵世的瑣碎與不堪。
他曾說過,自己是他避風(fēng)的港灣,是他心底最后退守的城堡,給他充足的溫暖和安全感,是屬于他、也不屬于他的女人。
她的心底,每天都在不斷復(fù)現(xiàn)著這些情話,怕有一萬遍了吧。除了與心愛的人一起牽手對詩,這恐怕要算世界上第二號最幸福的事情了。但是,此刻的沈宛,手里也持著一封信箋,是顧貞觀從北京抄送來的。--這個顧貞觀呀,沈宛想著,我與容若的結(jié)識是因為他,護送我千里北上京城尋找容若的也還是他,再沒有見過比他更加誠摯的男子,也沒有見過比他和容若之間更加純真的友情,但是,他對我來說,究竟是個什么人呢?是帶來幸福的信使,還是編織幻夢的魔王--在騙你相信了他所編織的幻夢之后再親手把它扯碎?
今天,他帶來的是幸福、幻夢,還是悲?。窟@首題目上寫著“柬友”的新詞,他為什么要拿給我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沈宛低吟著信箋上刻骨的詞句,無邊的梅雨頓時已是無邊的淚水。她讀得懂,他的心里生生世世不能割舍的,只有他的發(fā)妻盧氏,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自己也不能。
她是江南最出眾的才女,她熟悉士大夫們必須熟悉的所有典籍,她讀得懂愛人的詩詞中埋伏著的所有典故,而在這一切之上的,她讀得懂他的愛情。
呵呵,擬決絕詞,這是古老的樂府題目呀,一千多年前,漢代的長安城里,那條繁華的、植滿垂柳的章臺路上,那條外國使節(jié)來來往往的藁街上,絲竹的聲音時時灌滿行人的耳朵,有人唱,有人和,《決絕詞》的古老歌謠不知被多少人唱過、聽過呢。
漢魏六朝,多少年,多少有結(jié)果和沒結(jié)果的愛情故事,唱過多少詞這樣的旋律呢?!扒缛缟缴显疲ㄈ粼崎g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句詩,還是在《宋書·樂志》里看到過的,是那年海棠花畔、回廊曲處,他親口讀給自己聽的。他說詩里是用山上白云和云間皓月來比喻自己的心志,而這樣的心志自然容不得愛人有了兩意。是的,言猶在耳,那時候,我們只是隔著發(fā)黃的書頁,遙遙地感嘆著古人的癡心與薄情,但是,今天的我們呢?
“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是的,這是用漢成帝時班婕妤的典故,我看得懂,但我多希望自己看不懂--或者,我多希望那僅僅是發(fā)生在一千多年前的、早已死在書本上的故事。那時候,班婕妤不再受到漢成帝的寵愛了,多才的她在一個入秋的天氣里收拾房間,將一把美麗的團扇收進了箱子,她的淚水就是在這一刻突然落下的:在美麗的團扇也終于會等到秋天,當(dāng)秋風(fēng)吹起,團扇要么被收起,要么被棄置,是的,就像一個個曾經(jīng)受到過無窮寵愛的女子一樣,就像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