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定居了下來,徐德言變換了姓名,自稱徐重生,在蘇州衙門里謀了一份謄寫狀紙的職位,每日早出晚歸,賺一些俸銀。陳貞則繡點枕套、被單,送到絲綢坊里,換些銀子,貼補家用。
隔壁人家是一家賣豆腐的老夫婦,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兩家院落大概本來是相通的,后來才分開兩個出售,中間只隔了一道短短的竹籬,站在各自的院子里都能看見另一家的動靜。
日子安逸而閑適,從公主之尊到王公的寵姬,陳貞所做過的事情無非是彈彈琴唱唱曲,如今一切都不同,過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半世沉浮,有如春夢一場。
整個巷子的居民都是依靠巷口的古井汲水,陳貞也終于提起木桶到巷口去打水??匆娋阆肫鸾党瞧频哪且惶?,陳叔寶與張孔二妃匆匆藏身井中,似乎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吊桶里汲滿了水,卻無論如何也搖不上來,陳貞是嬌生慣養(yǎng)的人,如何能提得動一桶水?正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一雙粗糙的手幫著她把吊桶搖了上來。
陳貞抬起頭,是隔壁家的張大嬸,笑著看著她:“貞姐兒不像是做粗活的人,看長得細皮嫩肉的?!?/p>
陳貞也笑了:“從小家里嬌慣了,手不提肩不擔的,倒像個廢物。”
張大嬸搖頭說:“像你這樣的人,怎么舍得讓你做粗活呢!”
陳貞微笑不語,張大嬸已經(jīng)將水倒入陳貞的水桶中,“還是我?guī)湍闾峄厝グ?!?/p>
“不!”陳貞連忙搖手,“我總得自己學著做些事情?!?/p>
固執(zhí)地提起水桶,走一步歇一步,磕磕絆絆,總算是挨回到家里,水桶里的水已經(jīng)灑出去一半了,平日里偶然看見奴仆提水,從來不知道原來是重成這個樣子,雖然只是提了一桶水,卻也覺得自己開始變成一個有用的人,不再像以前,只是麻木地過日子,不知生死。
心里最深的角落,不經(jīng)意地閃過一個人的面頰,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用力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一切記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永遠都沒有可能交匯了。
這樣提了一段時間的水,也不必再休息了,能一路走回家里來,桶中的水也不會再濺到外面。本來柔弱的雙手開始長起細繭,嬌嫩的臉上也有了一絲風霜之色,人的美麗,原來還是要精心呵護。
春日時,院子里的梨樹開了花,日間便坐在梨樹下刺繡,指尖撫過柔軟的絲綢,這種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顫抖,像是水波起了漣漪。有風吹過,梨樹上的白花紛紛落下,落在絲綢上,那一段時間,繡出來的布都帶著幽香。
拾起白花,眼睛便澀澀地疼痛,也不覺得悲傷,只覺得平靜,又覺得涼意,無論日光如何溫暖,心底里也是冷的。
鄰家的張大嬸總是坐在短籬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從丈夫到兒子,再到媳婦,老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陳貞總是微笑著傾聽,這些平民的家常話,她以前也從未聽到過。
等到把話題都說了一遍,不知怎么就又繞了回來,又重新說起,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做著活計。
陳貞從不覺得煩倦,聽的時候,思緒游離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似乎離開了身體獨自存在著,從天上安靜地俯視著紅塵中的自己,那樣起伏不定的宿命。
忽一日,陳貞在井邊提水,見官道上有一隊兵士走過,長官的大轎在兵士之中。陳貞站在井邊看了一會兒,說來也巧,在經(jīng)過陳貞身邊的時候,大轎中的長官剛好掀起轎簾向外面張望了一眼,這一眼便看見了陳貞,雖然只是匆匆一瞥,轎中人也已經(jīng)暗暗心驚,連忙命轎夫停了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