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良久仍不見歸。天色漸暗，快至開宴時(shí)辰，皇后便喚來幾個(gè)年輕嬪御，命她們?nèi)ソ裆蠈嫷罡幍詈蛑?，若見官家回來更衣，即迎至后苑入席?/p>

公主聽見皇后這樣吩咐，遂自己請命，要去福寧殿等父親，皇后也答應(yīng)，讓她與幾位娘子一起去。

我隨公主同去。在福寧殿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今上匆匆趕回，額上滿是汗珠，邊走邊命殿內(nèi)小黃門：“快去請李司飾過來?！?/p>

尚服局下設(shè)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兩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飾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長以導(dǎo)引術(shù)梳發(fā)，姿容也頗出眾，人稱“梳頭夫人”，常為官家梳頭，極得今上寵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發(fā)梳頭。嬪御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內(nèi)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shí)梳頭？”

今上嘆了嘆氣，道：“適才幾個(gè)諫官一直在沖著我講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jié)后再議?！幌雱傄晦D(zhuǎn)身，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gè)官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卻還不松手，我便只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體味甚重，現(xiàn)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fā)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p>

眾嬪御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么進(jìn)諫？什么話這么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只說：“也沒什么，你們毋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抽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面了，官家賜我們看看罷?！?/p>

其余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欲制止，無奈還在梳頭，頭發(fā)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動彈，只得搖頭嘆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后抽出章疏的那位揚(yáng)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p>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cuò)，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里。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cái)?shù)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zāi)變頻數(shù)，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成災(zāi)，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陰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后那幾行罷?！?/p>

公主點(diǎn)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后面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女御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望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陰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內(nèi)嬪御霎時(shí)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臺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guān)。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光里，她們都試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個(gè)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fā)話安慰她們。公主眼波回旋于父親與嬪御之間，有點(diǎn)好奇，有點(diǎn)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顯得相當(dāng)可愛。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官家把這些亂說話的官兒逐出幾個(gè)，耳根不就清凈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女訝異的注視下，她漫挽皇帝長發(fā)，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御，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只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陰盛須減去，倒只教他們這幫子人風(fēng)流快活！”

她說的話想必眾嬪御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諫官，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mào)然開口，一個(gè)個(gè)著意看今上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