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球珠簾內(nèi)影影綽綽，隱約有兩個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范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著香藥的匣子，另一手執(zhí)銀匙，身邊有個銀香球正開著，待她朝內(nèi)添香。

但她此刻已無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輕摟著她的腰，低首吻她。

適才的銀鈴聲應(yīng)是這突發(fā)事件引起的，陡然發(fā)生于范姑娘以匙添香時，故她幾乎還保持著此前的動作。

那男子先是一點一點啄她的唇，范姑娘身體微微顫抖，大概是有些受驚，但終究沒有推開他，于是男子開始深吻她。

他們隱于簾幕后，側(cè)身對著我，我所處之地離他們尚有段不短的距離，且之前我未發(fā)出過任何聲響，所以他們并未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一幕令我異常驚惶，此刻只想迅速逃離。我從未見過這等男女情事，何況……何況是他們。

為避免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緩緩后退，移步無聲，卻恐他們聽到我不安的心跳聲。好容易挨到門邊，才驀地轉(zhuǎn)身出門，倉皇朝外跑去。

剛奔出大殿院門外，忽見前方紗籠前導(dǎo)，繡扇雙遮，兩列宮人擁著一步輦迎面而來，依稀是中宮的儀仗。我越發(fā)想快步跑開，不想甫一轉(zhuǎn)身就聽見有人呵斥：“大膽！皇后駕到，竟不見禮！”

我只得停下，面朝皇后行禮如儀。

皇后彼時正跟隨行的司宮令談笑，見我這失禮舉動面未改色，依然笑著，從步輦上下來，問：“懷吉，怎么這樣急？趕著回去么？”

我無意識地答是，旋即又覺不對，連忙改口說不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如何解釋，面熱過耳，汗出如雨。

皇后見狀亦覺有異，凝眸問我：“你是從柔儀殿出來么？”

我頷首稱是，皇后遂又問：“誰在里面？”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只說：“范姑娘?！?/p>

“觀音？”皇后問?！坝^音”是范姑娘的小字。

我再說是，不敢多吐一個字。

皇后默然。半晌后才又問：“還有誰在里面？”

我無言，縱然明知不回答皇后問話為大不敬，卻也不敢再開口。

皇后此時卻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后是何表情，我并不知道，我能感知的只有雙目余光處，她衣裳的一角。周圍的人也是一片靜默，這時光仿佛凝固了一樣，除了夾道宮槐上的鳥兒還在宛轉(zhuǎn)地叫。

有一顆水珠滴落在皇后面前的地上。是下雨了么？我還在想，卻見皇后下裳微微一旋，飄離了我的視線。

“聽說，后苑的花兒，正開得，好……”皇后一邊朝外走一邊說，聲音語調(diào)仍是平穩(wěn)的，只是多有停頓。

司宮令忙跟上，接著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開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兩列宮人沉默著逐一從我眼前經(jīng)過，尾隨皇后往后苑去。最后，有一人在我面前停下。

我抬頭，看見秋和含淚的眼。

“懷吉，”她低聲對我說，“快去找張茂則先生，請他到后苑來。”

我答應(yīng)。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后侍從的隊列。

我朝內(nèi)東門司跑去。離開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滲入地磚的水珠痕跡，再仰首望天……晴空澄凈，毫無雨意。

找到張先生，我極簡略地把經(jīng)過告訴他，提及柔儀殿事時只說了句“官家與范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說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后苑去。

我略微躊躇，最終還是跟著他去。待到了后苑，見皇后正徘徊于花影之間，目光游移于花葉之上，但眼神空洞，對這滿園芳菲，顯然視若無睹。

張先生走到她身邊，欠身輕喚：“娘娘?！?/p>

“哦，平甫……”皇后見是他，聲音竟有些顫抖。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時候在苗昭容那里受了委屈，常會賭氣不說話，但若我過去勸他，她便會帶著哭音叫我的名字，隨后往往是一場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宮獻(xiàn)于官家的穜稑之種已長出青苗，何不去觀稼殿看看？”張先生建議道，語意溫和。

皇后怔忡著凝視他，片刻后終于微微笑了：“好，去觀稼殿?！?/p>

后苑一角建有觀稼殿，每年孟春，皇后會率六宮嬪御選取九谷穜稑之種獻(xiàn)給皇帝，皇帝隨后再親耕籍田于觀稼殿下，待秧苗長出，便可于殿上觀賞。

皇后徐徐登上觀稼殿，我沒有再跟過去，只悄然立于稻田一隅，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

苑圃有專人侍弄，此時秧苗郁郁青青，長勢喜人，若從殿上俯覽，新秧盛景一定如侍從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畝煙”，我想，皇后見了，心中多少是會有幾分愉悅的。

皇后端然立于大殿正中，一襲祎衣，翟文赤質(zhì)，白玉雙佩。她俯視足下苒苒青禾，神態(tài)漸漸平復(fù)如常，依然那般莊靜寧和。有風(fēng)吹過，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面，九龍四鳳冠上的十二株首飾花輕輕顫動。閉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

而張先生一直隱于她身后廊柱之側(cè)，安靜地凝視她，很長的時間內(nèi)不語亦不動。

他穿著皂色衣袍，看上去仿佛只是一道頎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