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白為八體書之一,始于蔡邕,工于王羲之父子與蕭子云,大盛于本朝,筆畫線條扁平,中間夾有絲絲白痕,若絲發(fā)露白,筆勢飛舉。要使枯筆生飛白,在書寫過程中須嚴格控制好力度,露白處太過稀疏或粗闊都是不可取的,而筆畫中以點最難工。
今上對騎射擊鞠等事并無多大興趣,平日惟親翰墨,尤擅飛白,見李唐卿所撰飛白書皆選帶點之字,共計三百點,且每字寫法均不同,三百點各具形態(tài),不由目露嘉許之色,指著李氏飛白問公主:“徽柔,這字寫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來飛白的點可以有這么多種寫法呀!飛白以點畫象物形,他寫出這三百點,可以說是窮盡物象了罷?!?/p>
今上含笑不語,命取筆墨,隨即提筆親書一“清”字,依然是飛白,蒼勁渾樸,其中三點奇絕,又出李唐卿三百點之外,旁觀者無不贊嘆。
此字寫罷,今上并不擱筆,而是二指銜筆往皇后處一送,目蘊邀約意。
皇后欣然接過,揾墨提筆,在“清”字之后再書一“凈”字,跡婉勢遒,而兩點又有不同。
眾人嘆服,齊聲道好,而今上則未開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后,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筆的手,引她運腕,二人面頰于此間輕輕相觸,待旁觀之人回過神來,紙上那“凈”字二點之間又多了一點。
那一點勢若飛旋,更在此前五點之上。
點罷這一筆,今上并非立即松手,尤握著皇后手,側(cè)頭溫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轉(zhuǎn)顧他,夫婦相視一笑。
今上此刻凝視皇后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這種目光看過苗淑儀等嬪御。“溫柔”二字其實并不足以形容此狀,他與皇后相視之際,目色澄凈,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盡在不言中。
于是,憶及當(dāng)年公主夜語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實皇后未必是那么“窮”的罷。
但隨即想起此前今上納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問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涂,看不懂他對皇后到底是何態(tài)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來都不曾獲過盛寵,甚至今上當(dāng)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這在宮中并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為章獻太后選立,今上并不怎么喜歡。當(dāng)時今上專寵另一位美人張氏,張氏薨后又寵尚、楊二美人,郭后憤懣,與二美人屢有爭執(zhí)。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對皇后有抵觸之語,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頰,今上為美人遮擋,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誤批今上脖頸。那時章獻太后已崩,今上再無顧忌,遂怒而廢后,詔封郭氏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出居宮外。
群臣反對今上在現(xiàn)有嬪御中選立繼后,說以妾為妻,嫡庶倒置,萬萬不可。廢后不久,今上詔聘曹彬?qū)O女入宮,但并未立即封后。那時今上屬意于一位絕色美人,壽州茶商陳氏女,但諸臣接連上疏,不許今上“以賤者正位中宮”。
陳氏女父親號“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衛(wèi)職官名。當(dāng)時的勾當(dāng)御藥院宦官閻士良求見今上,問他可知子城使是什么官,今上說不知,閻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納奴仆之女為后,豈不愧對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陳氏女出宮,最后選立世家女曹氏為后。
“皇后的飛白是入宮后才練的,”苗淑儀后來告訴我,“偶有服侍官家寫字的機會她就睜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閣中便夜以繼日地反復(fù)練習(xí)。有天官家經(jīng)過她居處,見她正在房中揮毫練飛白,字也寫得灑脫可愛,官家一時有了興致,手把手再教她。幾天后,便詔立她為皇后了?!?/p>
帝后的情意生于飛白中,故在今上看來,皇后最動人心處,是現(xiàn)于揮毫之時罷。
此后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于福寧殿中。
聽到這消息,我竟然有些開心。
今上肯接納皇后諫言,又與皇后日益親近,那么將來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宮之事,他應(yīng)不會拒絕。
上元節(jié)前我已轉(zhuǎn)告崔白皇后的答復(fù),目前看來,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那個預(yù)定的方向完美地進展著。
但不知為何,還在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忽然毫無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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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宋人所指的八體書是古文、大篆、小篆、隸書、飛白、八分、行書、草書。分類見唐人《書斷》及宋周越《古今法書苑》序。“凈”的繁體寫法是“淨(jìng)”,其中三點也可寫為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