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后,大江作品突然間出現(xiàn)了與此前全然不同的意趣。具體說來,這種變化始自于您在一九八〇年一月《文學界》上發(fā)表短篇小說《聰明的“雨樹”》。您在這部作品的結(jié)構(gòu)上進行了新的嘗試,當時您曾表示,所謂“雨樹”、rain tree,既是凝縮著死亡與再生意味的宇宙之樹,也是現(xiàn)實里生長在某處的樹木。而且,還是“那座哺育了自己的小宇宙/村莊的隱喻”。
以《吊死在“雨樹”上的男人》、《倒立的“雨樹”》和《游泳的男人——水中的“雨樹”》等為題的五個短篇組合,在整體上集輯為《傾聽“雨樹”的女人們》這個長篇。作品的舞臺設定在因出席研討會而短期居住的夏威夷,以及府上所在的東京世田谷及其周圍地區(qū)。另外,被稱之為“教授”的作家“我”,是諸多場合、變故和事件的旁觀者,而主要角色則讓位于女性們。這個轉(zhuǎn)換,您是如何進行的呢?
從二十四五歲時起,我就作為短篇小說作家開始了寫作工作,然后漸漸將重點轉(zhuǎn)移到長篇小說的寫作,其后就一直在寫長篇小說,將近四十五歲時發(fā)表了《同時代的游戲》,以此對以往的各種要素進行了綜合。然而,讀者果真接受了這部小說嗎?與其說是不滿,毋寧說我感到了不安。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想再度回到短篇小說的寫作上來。不過,對于從長篇小說回到發(fā)表一篇篇獨立的短篇小說這種生活上來,我也感覺到了一股說不清楚的不安。如果寫長篇小說的話,在一年至兩年內(nèi),只需要在那篇作品的文體內(nèi)寫作即可,這其中自有一種安定感。不過,好歹我還是寫出了一個短篇小說。如此一來,自然會連接著下一個短篇,于是決定以短篇連作的形式寫下去。“雨樹”連作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在那過程中,自己覺察到在寫此前未曾寫過的那種性格的人物。一個有著各種缺點或是易于遭到傷害的那種類型、正在走向滅亡的男性高安卡兒處于作品的中心位置,順便也寫了不斷鼓勵那個男性,甚至為其付出犧牲的女性。我認為,這樣一種女性形象似乎也是自然出現(xiàn)的。
直接的契機,也是因為當時閱讀了英國作家馬爾科姆·勞里①的作品。當時我四十五歲,他在與我相近的年齡上,因酒精中毒造成的事故而死亡。他的作品也被譯介到了日本,就是《火山下》那部長篇小說。在那部作品里,他描繪了深深受到傷害的知識分子男性=任職于墨西哥的外交官,及其戀人=易于傷害自己所愛的男人,只能不斷重復這種傷害的女性。最終,男性因此而被野狗撲咬而死,女性則在悲嘆中沉淪下去。這部小說原本是我在墨西哥生活期間偶然讀到的,我曾懷疑自己是否也患上了酒精依賴癥。在感情上我也非常喜歡勞里,尤其是關(guān)于“作為人,于存在之根本處懷有深深的悲哀,并生活于這種情感之中”的論述,用勞里的英語來說則是grief的那種感情的重量,被遞交到了我的手里。
——較之于男性的悲哀,我在閱讀中卻感受到女性這一方的悲嘆更為深沉和切實,這或許是因為我身為女性的緣故。出現(xiàn)在這個短篇小說群里的女性,都是相當獨立、自由和聰慧的女性。從敘述者“我”的角度看過去,她們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戀人。對于她們,雖然“我”保持著謹慎態(tài)度,卻盡量公正地面對她們。與此同時,也持續(xù)著帶有幾分批判的觀察。另外,她們在生活中所面臨的困難和悲嘆,也慘不忍睹地漸次傳了過來??梢哉f在女權(quán)運動的潮流越發(fā)高漲的時期,也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剛開始那幾年,在舊弊尚存的社會背景下,我正要踏入社會的那個時期,我們在閱讀這部作品時感受到了相當沉重的沖擊。高安卡兒帶去的那位名叫蓓妮的女性在信函中寫下了這么一段話語:
我也讀了那篇小說。雖然沒有告訴高安,但是我不認為那樹木只是一個隱喻,我感到“雨樹”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此外,你在小說里表示自己并沒有見過“雨樹”,可我覺得你應當看見過。夏威夷的夜晚,難道黑得連家門口的樹木也看不到嗎?高安入住的那家治療機構(gòu)里,無論任何地方都沒有“雨樹”,你究竟是以哪家機構(gòu)為原型的呢?請告訴我“雨樹”所在的那家治療機構(gòu)。我想坐在“雨樹”之下,邊聽那滴水之聲邊考慮高安的事情。即便身邊坐著精神病女患者,如我一般傾聽那“雨樹”也沒關(guān)系。在這個現(xiàn)代世界里,存在著像我們這樣的女人。馬爾科姆·勞里在日記(未發(fā)表)里這樣寫道:What do you seek?/Oblivion①。但是,像高安那樣從不曾為世間所知的人,也就白白地被遺忘了,這叫做AWARE。這個AWARE,就是grief在日語中的語意,這是高安告訴我的。從此以后,教授,大概只有你和我還會時時記起高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