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早點聽說地獄真相,總比日后掉進地獄燒死要好吧。我走過三班教室外復(fù)活節(jié)兔子的拼貼畫,想起艾爾西的諾亞方舟拼貼畫,還有那只可以拆下來的黑猩猩。
顯然我屬于那里。十多年后,我就可以進傳教士學(xué)校了。
福爾夫人信守諾言。她給我母親寫了信,解釋了我的宗教學(xué)識所帶來的困擾,并請母親好好開導(dǎo)我。我母親冷笑三聲,然后帶我去電影院,作為獎勵。電影院里在放《十誡》。我問她,艾爾西會來嗎,但母親說她不來。
那天過后,學(xué)校里的每個人都躲避我。要不是母親早已斷定我沒做錯什么,我說不定會很傷心的。我拿出十分勁道做好作業(yè),還老想著教堂,好像完全忘了那檔子事,其實功課也好不到哪里去。這種情況,我跟母親提過一次。
“我們的孤立是上帝的旨意?!彼f。
我母親也沒多少朋友。人們無法理解她的想法,我也不理解,但我愛她,因為她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那樣的事情。
***
頒獎日快到了,我從艾爾西那兒取回繡布,進了刺繡班。我始終認(rèn)為這是所有作業(yè)中的杰作,字全是黑色的,邊框全是白色的,下端還寫意地刻劃出下地獄的靈魂,那驚恐萬狀的神色挺像是藝術(shù)家的手筆。艾爾西親自裝裱,看起來格外專業(yè)。
佛圖夫人站在講臺上,收集同學(xué)們的繡布……
“艾琳,好的?!?/p>
“維拉,好的。”
“雪莉,好的。”(雪莉是個布朗寧。)
“這是我的,佛圖夫人?!蔽艺f著,把作業(yè)放在書桌上。
“好的?!彼焐线@么說,言下之意卻是:不好。
“如果你希望參賽,我會收進候選名單的,但實話實說,我認(rèn)為這不是評委們期望看到的那一類作品。”
“您是什么意思?”我追問道,“這幅作品包羅萬象,探險、痛苦、傷感、神秘……”
她打斷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所用的顏色很有限,你沒有發(fā)揮各種色彩的潛力。比方說,雪莉做的村莊風(fēng)景吧,注意看那些豐富多彩的用色?!?/p>
“她用了四種顏色,我用了三種?!?/p>
佛圖夫人皺起了眉頭。
“另外,也沒有人用黑色。”
佛圖夫人坐下了。
“而且我使用了教堂里的對立浮雕法。”我力挺自己,手指著驚恐萬狀的下地獄的靈魂。
佛圖夫人雙手托著腦袋。
“你在說什么呀?如果你說的是下角落里那團污糟糟的……”
我火了,幸運的是,我一直在讀約書亞·雷諾茲爵士如何侮辱透納的故事。
“您說不出那是什么,并不代表那就不是了?!?/p>
我拿起雪莉的村莊風(fēng)景繡布。
“這一點兒也不像綿羊,就是白乎乎的一團?!?/p>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珍妮特?!?/p>
“可是……”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能怎么辦?我的縫紉課老師閱歷有限,并為此受罪。她是根據(jù)期待和環(huán)境來辨認(rèn)事物的。如果你在一個特殊的地點,就會期待目睹特殊的事物。綿羊和山丘,大海和魚。如果超市里有一頭大象,她要么根本看不到,要么就叫一聲“瓊斯先生”,然后和它談?wù)擊~糕。但面對她們無法理解的事物時,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她和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yīng)一樣。
驚慌。
問題不在于是什么,或我們在哪種環(huán)境下發(fā)現(xiàn)它,問題在兩環(huán)相扣時出現(xiàn)。慣常的場合里出現(xiàn)出乎意料的事情(最喜歡的伯母在最喜歡的棋牌室里),或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出現(xiàn)在出其不意的場合(最喜歡的一套撲克牌捏在最喜歡的伯母手上)。我知道,我的繡布在艾爾西?諾里斯的前廳里絕對相得益彰,但在佛圖夫人的縫紉班里卻絕對是大錯特錯。佛圖夫人得有想象力才會考慮到我在此時此刻的努力,并贊同我,要不就得有高瞻遠矚的本領(lǐng),意識到將有一場關(guān)于某樣事物是否既有絕對價值,又有相對價值的大辯論。真若那樣了,她就應(yīng)該給我質(zhì)疑的權(quán)益。
因此她很生氣,把頭痛也歸咎于我。這一點和約書亞·雷諾茲爵士如出一轍,他也老說透納讓他頭痛。
反正我的繡布沒有贏得任何獎項,我失望極了。學(xué)期最后一天,我把它帶回艾爾西家,問她是否還想收下它。
她一把搶過去,義不容辭地掛到了墻上。
“上下顛倒了,艾爾西?!蔽抑赋鲞@個錯誤。
她到處摸索眼鏡,盯著它看。
“是倒了,但對上帝來說都一樣。不過我還是要把它放正,讓那些不明白的人看得懂?!?/p>
她小心翼翼地把繡布放正了。
“我以為你大概不再喜歡它了。”
“小異教徒──上帝本人也曾被這樣嘲弄過,別指望沒洗過的人會懂得贊賞?!?/p>
艾爾西總把沒有皈依的人稱作“沒洗過的人”,當(dāng)然這個詞也有“無知”的意思。
“唔,有時候那樣也挺好的?!蔽叶纺懻f了一句,流露出一絲相對派的口吻。
這可把艾爾西惹惱了。她是個絕對派,沒時間答理那些沒看到牛就以為牛不存在的人。事物一旦被創(chuàng)造,就永遠存在。它的價值既不該貶斥也不該褒揚。
感覺,她說,是個大騙子。圣保羅不是說過我們都透過黑暗的鏡子張望嗎?沃茲沃斯不是說過,匆匆瞥一眼便可見世界嗎?“這塊水果蛋糕,”她邊吃邊揚了揚蛋糕,“這塊蛋糕不需要我吃它來證明它是可以吃的。不管有沒有我,它都存在?!?/p>
這個例子不太漂亮,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說,創(chuàng)造才是最基本的,為了贊賞和感激,為了增補不足。一旦創(chuàng)造了,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就和創(chuàng)造者分離了,不需要任何輔助就已完整存在。
“再吃點蛋糕?!彼龤g喜地招呼我吃,可我沒吃,因為就算艾爾西的哲學(xué)觀有誤,但蛋糕不需要我們就堅決存在的說法是絕對正確的。或許一整個小鎮(zhèn)的居民也如此存在著,兀自擁有價值,以及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習(x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