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鱷魚街(7)

鱷魚街 作者:(波)布魯諾·舒爾茨


他那僅剩一副小小肉體的皮囊和荒謬絕倫的怪癖,有朝一日也終會消失,就像那堆歸置在墻角的灰色垃圾,等待阿德拉轉(zhuǎn)移到專門的存放處。鳥昏黃的冬日來臨了,四處彌漫著無聊。鐵銹色的大地上鋪著一層白雪,猶如一條磨得露出織紋的寒磣的桌布,上面滿是窟窿。這張桌布不夠?qū)挻?,有些屋頂依然暴露在外,它們就這樣屹立在那里,有的呈黑色,有的呈棕色,有的是木椽頂,有的是茅草頂,像一艘艘載著被煤煙熏黑的大片閣樓的小舟。這些閣樓如同密布著肋骨似的椽子、屋梁和桁梁的漆黑的大教堂,椽梁就像冬天的陣風用來呼吸的黑黢黢的肺。每天黎明時分,那些在夜間就已浮現(xiàn)、被夜風吹鼓了氣的一排排嶄新的煙囪和煙道(像魔鬼手風琴上的黑管)便清楚地露出原型。掃煙囪的人總是擺脫不掉烏鴉的糾纏,它們在黃昏時分就已經(jīng)密密匝匝地趴在教堂附近那些枯葉尚未脫落的黑色樹枝上。這些烏鴉經(jīng)常在空中撲簌簌地飛上一圈后又繞回來,每只鳥兒都緊緊地貼在樹枝上自己占據(jù)的那塊位置上,黎明到來后才成群地飛走,像陣陣煤煙和片片塵埃,忽高忽低,變換出各種奇形怪狀,不絕如縷的呱呱的哀鳴聲把一道道霉黃的亮光叫得黯然失色。隨著寒冷和無聊襲來,日子開始變得更加堅硬,像陳年的面包。人們開始興味索然、慵懶冷漠地拿鈍刀切這種面包。

父親開始足不出戶。他封起那些爐子,研究起永遠捉摸不定的火的本質(zhì),體驗舔舐煙囪出口閃亮的煤煙的冬季火蛇的咸咸的金屬味和煙氣味。那段時間,他總是在不同房間的某個高空地帶癡迷地干著形形色色的修理小活兒。你在白天的任何時刻都可以看見他蹲在一把梯子的頂端,在天花板下面,在長窗上方的檐板旁,在吊燈的平衡錘和鏈條旁邊鼓搗著什么。他模仿室內(nèi)油漆工的做法,使用的是像兩只巨大高蹺的梯子。他覺得可以那么近距離地仰看漆有天空、樹葉和鳥兒的天花板簡直開心極了。他開始與各種實際事務漸行漸遠。母親對此感到憂心忡忡和悶悶不樂,試著引誘他談點兒什么,談一談月底到期的賬單之類的事情。這時,他總是聽得心不在焉,神情迷惘,面露焦慮之色。有時,為了跑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把耳朵貼到地板的一條裂縫上,他會做出警告性的手勢,攔住母親繼續(xù)往下講,還豎起雙手的食指,強調(diào)這種調(diào)查的重要性,接著又開始專注地聆聽起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這些古怪的舉動后面那個令人傷心的根源,以及在他內(nèi)心已經(jīng)醞釀成熟的某種悲哀情結(jié)。

母親對他完全束手無策,可是他對阿德拉卻恭敬有加,非常在意。對他來說,打掃自己的房間是一項偉大而重要的儀式。他總是提前做好安排,要親眼目睹這個儀式,帶著恐懼與喜悅交加的興奮感注視著阿德拉的一舉一動。他認為阿德拉的所有動作都蘊含著一種更深刻的象征意義。那個姑娘用青春而決然的姿勢在地板上推著那根長柄刷移動的時候,父親簡直不堪承受。這時他淚如泉涌,無聲的笑意把他的臉都給扭歪了,嫉妒的喜悅沖擊得他的身子直打哆嗦。他興奮得渾身發(fā)癢,幾乎快要瘋狂了。阿德拉只要向他晃一晃手指頭,裝出撓癢癢的樣子,就能把他嚇得驚慌失措,穿過所有的房間,砰砰地關上身后的一扇扇門,最后倒在最遠的那個房間的床上,在陣陣痙攣性的大笑中一個勁兒地打滾,想象著那種他覺得難以遏制的撓癢。因此,可以說阿德拉擺布父親的力量幾乎是無限的。

那時,我們第一次注意到父親對動物有一種如癡如醉的激情。最初,這是一種獵人和藝術家渾然不分的激情。這恐怕也是一種生靈對另外一種血緣相近但并非同類的生命形式在更為深邃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惺惺相惜,是在某個未曾勘探過的生存領域進行的試驗。只是到了后期,情況才發(fā)生了離奇、復雜、完全邪惡和有悖自然的轉(zhuǎn)折,這種轉(zhuǎn)折最好還是不要在此公之于世。

不過,一切都是從孵鳥蛋開始的。

父親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錢財,從漢堡、荷蘭以及非洲的動物站點購置來各種鳥蛋,然后用從比利時進口的母雞孵化這些鳥蛋。這件事也讓我著迷不已--居然可以從中孵出小鳥來,孵出這些色彩和形狀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些怪物長著奇形怪狀的大嘴,它們剛一出生就立刻張大嘴巴,貪婪地發(fā)出嘶嘶聲,露出咽喉深處的洞口。那些蜥蜴似的小動物長著脆弱、赤裸的駝背的身子--從這些小家伙的身上很難看出它們將來會成為孔雀、野雞、松雞或者禿鷹。這窩蜥蜴似的小動物被擱置在棉花襯底的籃子里,它們伸出細細的脖子,昂著腦袋,眼睛上蒙著角膜狀的白斑,什么也看不見。它們發(fā)不出音的喉嚨無聲地叫喚著。父親沿著架子來回忙碌,身上系一條綠色粗呢圍裙,好像一個園丁在擺滿仙人掌的暖房里工作著。他從一無所有中變出那些瞎著眼、跳動著生命的小不點兒,那些虛弱的肚子只能以接受食物的方式去感受身外世界。這?被蒙住眼睛、還處于生命表層的家伙朝著亮光爬過去。幾個星期過后,那些瞎眼的小東西忽然間就長大了。各個房間里充滿住戶發(fā)出的歡快的唧唧喳喳聲和生氣勃勃的啾啾聲。那些鳥兒歇靠在窗簾盒上、衣櫥頂上,在盞盞吊燈錯綜復雜的錫條和金屬卷軸中間給自己做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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