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獵人用這種全新的、忽然激發(fā)出來的語言向這只昆蟲發(fā)出的呼喚純屬徒勞,因為一只蟑螂的理解力是根本對付不了如此長篇大論的:那只昆蟲以經(jīng)過蟑螂世界無數(shù)世代神圣化的禮儀磨煉出來的舉止繼續(xù)向房間的某個角落悠然而去。
在這只狗的靈魂中,憎惡感還不會存駐得那么持久有力。剛剛被喚醒的對生活的愉悅感把一切感覺都化作一場巨大的玩笑和歡樂。小獵人還在繼續(xù)吠叫,但吠叫的調(diào)門已經(jīng)不知不覺變了,變成了對剛才叫聲的戲仿--試圖表達那種對這個偉大事業(yè),即充滿了各種意外奇遇、陶醉和刺激的生活的不可思議的神奇感。潘神簡易貨棚的背墻和外屋之間的那個角落有一條從庭院延伸出來的死胡同,這是那條死胡同最遠、最終的地段,夾在廁所和那堵防逃墻之間--這是一個很陰郁的地方,再向前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兒是這片土地的盡頭,是這個庭院的直布羅陀。它絕望地一頭撞向那道用齊平的木枋圍成的封死了的籬笆,這道籬笆斬釘截鐵地圍出那個小世界。
籬笆下面有一條泛著惡臭黑水的小溪,那是一道似乎永遠干燥不起來的油乎乎的爛泥脈跡--這是穿過籬笆邊界進入廣闊天地的唯一通道。這條臭胡同到了這里后如此之絕望,堅持不懈地想沖破籬笆的障礙,以致把一根木條都給弄松了。我們這些男孩子完成了余下的活兒,把這根木條給卸了下來。我們就這樣弄出一個缺口,打開一扇窗戶讓陽光透了進來。庭院里的那個囚徒可以把一只腳踩在我們?nèi)釉谶@里給小溪當踏橋的木板上,把目光從籬笆的縫隙中擠出去,讓自己進入一個嶄新、廣闊、吹著新鮮涼風的世界。那里,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簇葉叢生的大花園。高高的梨樹、粗壯的蘋果樹長得枝繁葉茂,籠罩的樹葉颯颯作響銀光閃閃,構(gòu)成一張泛著銀光的白網(wǎng)。茂盛厚實盤根錯節(jié)、從未割過的草叢像毛茸茸的毯子般覆蓋在起伏的地面上。那里生長著帶羽冠的普通小草,野生的芹菜上掛著精致的細絲。地上的常青藤綴滿粗糙、皺巴的葉子,死去的蕁麻散發(fā)著薄荷味。銀光閃閃、健壯的車前草上落滿點點銹跡,它們亭亭直立,爭相炫耀著一把把肥厚的紅色種子。整個叢林沐浴在柔和的氣息中,里面彌漫著幽藍的微風。躺在這片草地上,仿佛置身于云朵和漂移的大陸構(gòu)成的天藍色的地圖之下,你可以把整個天空的地貌呼吸到嘴里來。在與大氣的這種交流中,樹葉和草葉漸漸被細微的毛發(fā)覆蓋住,上面落了一層軟軟的絨毛,形成粗糙的鉤子般的硬毛,好像要捕捉氧氣的波浪。精致、泛白的表層把這片植物與空氣連通起來,在陽光瞥進來的間隔期,讓它染上一層淡淡的空氣的銀灰色,一絲暗淡的寂靜。有一種黃色植物,里面充滿了空氣,淡白色的根莖中飽含牛奶般的汁液,從空洞的滴水管中帶出的只是純粹的空氣,純粹的絨毛,形狀像毛茸茸的雛菊的花球,被風吹打得破碎不堪,悄無聲息地化作陰郁的沉寂。
這個花園廣袤遼闊,朝四面八方延伸,分布著各種地理單元和氣候帶。它的一側(cè)敞向天空和大氣,這一側(cè)長著最柔軟最柔嫩的毛茸茸的綠床。但是,當大地延伸進一個低伏的地峽,落進一家廢棄的蘇打工廠后墻的陰影中后,由于荒疏、凌亂,花園到了這里變得更加陰森、雜亂和粗獷,由于薊草叢生而顯得兇猛恣肆,由于蕁麻遍地而顯得荊棘聳然,四處覆蓋著的氣勢全失去節(jié)制,變得瘋狂起來。到了這兒,花園不再是一個果園,簡直像在瘋狂地抽搐,來了一陣突發(fā)性的騷動,在發(fā)泄憤世嫉俗的卑鄙和情欲。在這里稱霸的是殘暴地放開了對自己激情的全面控制后,無聊瘋長的牛蒡的菜頭--那些數(shù)不清的巫婆,褪掉她們肥大的裙子,光天化日之下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扔掉,直到那些颯颯作響、布滿洞眼的腫脹的紅疹完全埋葬了這個在瘋狂的擴張中孕育出來的吵吵嚷嚷的雜種。那些裙幅繼續(xù)膨脹著、推擠著,層層重疊,不斷地蔓延和生長--如同一堆細小的葉子聚集起來高得觸到小房子低矮的屋檐。
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看到他的,也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到他,在一個熱得要瘋掉的中午時分。這是精神錯亂已經(jīng)瘋狂的時間從事件的正常序列中脫軌而出,像個流放者那樣在田野上奔跑著狂叫著的時刻。此時,這個夏天已經(jīng)失控,帶著狂野的沖動向四面八方擴散,自行雙倍、三倍地演變成一個不可知的瘋狂的三維空間。
這一刻,我完全沉浸在追逐蝴蝶的狂熱中,沉浸在捉拿這些閃亮的光點的激情中。這些游弋不定的白色雪花,它們在熾熱的空氣中曲折地、笨拙地、搖搖晃晃地飄著。當某個光點在飛行中分解成兩片接著又分解成三片的時候,它們同樣如此顫抖著,這些閃亮、炫白的三角形光點像一團鬼火般引導著我穿過被太陽烤焦了的茂密的薊草叢。
我在這片牛蒡叢的邊緣站住,不敢再繼續(xù)深入到那個洞穴般的深淵中去。
接著?忽然間,我看到了他。
他的肩膀以下淹沒在牛蒡叢中,人就蹲在我面前。
我看見了他穿著臟兮兮的襯衣的寬闊的脊背以及齷齪的外衣的側(cè)面。他蹲坐在那里,好像準備要跳躍,雙肩佝僂,似乎壓了千斤重負。他全身緊張得氣喘吁吁,汗水從古銅色的臉上橫流而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一動不動,好像正在辛苦地干著活兒,在巨大的重負下仍然頑強地堅持著。
我站住了,被他的樣子釘在現(xiàn)場,面對此情此景感到迷惑不解。
這是一張流浪漢或者醉鬼的臉。一簇污穢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寬闊的腦門兒上,圓圓的前額像一塊被溪水沖滌過的石頭。此時,這個額頭上裂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般的紋路。我搞不清楚這是太陽的熾熱帶來的痛苦呢,還是超常的艱辛吞噬進了他的臉龐,把這些紋路拉扯得快要爆裂了。他幽深的目光犀利地盯著我,帶著那種深深的絕望或者痛苦的凝滯。他既凝望著我又沒有凝望我,他既看到了我,又沒有看到我。他的雙眼像馬上就要爆裂的貝殼,滿含痛苦的激動或者振奮的狂喜。
忽然,他緊繃的表情慢慢舒展成可怕的怪臉。這種怪模樣變本加厲,又帶上了剛才的瘋狂和緊張,然后逐漸擴張,面積變得越來越大,終于爆發(fā)出狂嘯般的嘶啞的大笑聲。
我戰(zhàn)栗不已,看到他依然帶著暴風驟雨般的笑聲慢慢從蹲伏狀態(tài)支起身子,像只大猩猩那樣佝僂著腰,雙手還放在襤褸的褲子上被磨破了的口袋里。他開始奔跑起來,大踏步地橫沖直撞,越過颯颯作響的錫箔般的牛蒡--這是一個沒有帶煙斗的潘神,飛一般地退回自己熟悉的神出鬼沒之地。查爾斯叔叔星期六晌午,與家人分居的單身漢查爾斯叔叔決定去度假村看望在那里消暑的妻兒們,從城里出發(fā)步行約一個鐘頭就可以到達那個度假村。
自從妻子離去后,這個家就再也沒有清掃過,床鋪也從未收拾過。查爾斯實在忍受不了酷熱無聊的煎熬,經(jīng)常出去狂歡,深更半夜時拖著被蹂躪得遍體鱗傷的身子回到家里。破爛、冰涼、凌亂的被褥像一個幸福的港灣,一個安全的小島,而他仿佛是一個遇難的漂流者,在狂風暴雨肆虐的大海上被推搡了無數(shù)個晝夜,帶著最后一盎司氣力成功著陸在小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