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敘述中提醒過幾次,隱隱約約暗示過我們的保留態(tài)度。所以,細心的讀者對后面的敘述不會毫無準備。我們提到鱷魚街特有的模仿氣和虛幻性,但是這些措辭的含義都太精確和明白,難以描摹那種半生不熟和混沌未定的現(xiàn)實狀態(tài)。
我們的語言無法提供,譬如,權(quán)衡現(xiàn)實的微妙性或者捕捉現(xiàn)實的靈活性的說法。那么,我們直說吧:這個地區(qū)的不幸在于,不曾做成過一件事情,沒有一件事情有個明確結(jié)論。姿態(tài)始終處于懸空狀態(tài),采取的行動被過早地消耗殆盡,克服不了一絲惰性。我們注意到這個地區(qū)的意向、規(guī)劃和期望有點魯莽無度、揮霍成性。說穿了,那都不過是欲望的一陣騷動,被過早激發(fā)起來后隨即變得軟弱無力、空洞無物。那種氛圍太過輕浮,每個古怪的念頭都飄得趾高氣揚,轉(zhuǎn)瞬即逝的興奮很快膨脹為空洞和寄生式的發(fā)展。一片小小的毛茸茸的灰色野草和色彩暗淡的罌粟花發(fā)芽了,這是無足輕重的夢魘和大麻葉的功勞。整個地區(qū)飄浮著懶洋洋和放蕩的罪惡氣息;房屋、店鋪、人流,有時候似乎只是它發(fā)燒的身體的一陣哆嗦,熱病引起的昏夢導致的雞皮疙瘩。沒有任何地方像這里那樣讓我們感到會遭受各種可能的威脅,遭受凡事未遂的震撼,被這種已成現(xiàn)實、讓人愉悅的刻板弄得蒼白而昏沉。這就是目前的現(xiàn)狀。
超過一定張力后,潮水就不再上漲,并且開始退卻,空氣變得模糊、凌亂。各種可能現(xiàn)象逐漸稀少,最后化作一片虛無。令人瘋狂的灰暗、興奮的罌粟花散為灰燼。
我們將永遠感到遺憾,在某個特定時刻,離開那家有點可疑的裁縫店。我們將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我們從一家到另外一家店鋪的招牌前徘徊不已,犯上數(shù)千次的錯誤。我們將走進一連串店鋪,看過大量相似的店鋪。我們將順著一排排書架漫步過去,仔細翻看雜志和畫冊,親密而周詳?shù)赝切┯兄毕菝赖哪贻p女人商談,同一個不可能了解我們要求的、濃妝艷抹的女人討價還價。
我們將深陷在種種誤解之中,直到所有的狂熱和興奮都消耗在沒有必要的努力和徒勞的追逐中。
我們的憧憬不過是一幕虛幻,那些房屋和工作人員可疑的外表全是偽裝,衣服是真的衣服,那個男店員并無別有用心的動機。鱷魚街上女人墮落的尺度尚屬適度,她們被密密層層的道德偏見和日常陳腐的清規(guī)戒律悶得透不過氣來。在這個充滿庸才的城市里,人性本能的張揚談何說起,更不要說激起黑暗和異常的激情了。
鱷魚街是我們這個城市對現(xiàn)代化和大都會腐敗現(xiàn)象的一種遷就。顯然,我們能提供的東西不會比一張紙的復制品、一張從去年的碎報紙上剪下來的拼帖畫片更佳。蟑螂這件事發(fā)生在我父親生龍活虎、絢爛多彩的時期結(jié)束后的那段灰色的日子里。這是漫長蕭條的幾周,沉悶、沒有禮拜天和假日的幾周,籠罩在景色凋敝、封閉局促的天空下。當時父親已經(jīng)不跟我們住在一起。樓上那些房間已經(jīng)收拾干凈,出租給了一個女電話接線員。那個鳥兒的莊園里僅剩一副標本,那只制成標本的禿鷲現(xiàn)在就擱在起居室的一個架子上。它站在從拉開的窗簾外透進來的涼涼的微光中,還像生前那樣蜷起一只腳,姿勢類似佛門的圣徒,那張干癟、沉痛的苦行僧般的臉上凝固著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經(jīng)脫落,木屑從被水沖壞、淚痕斑斑的眼袋里撒了出來。只有強勁的嘴上那些淡藍色的、像埃及金字塔尖般的突出物和光禿禿的脖子給這顆老態(tài)的腦袋增添了一種莊嚴的僧侶氣息。
這只禿鷲身上多處羽毛已被蛀蟲吃掉,柔軟的灰色絨毛不斷地脫落著。阿德拉每星期打掃一次房間,把那些絨毛和來歷不明的灰塵一起掃掉。人們可以從它身上那一塊塊禿斑看到簇簇大麻纖維從厚厚的帆布袋下鉆出來。
我對母親暗懷怨恨,因為她對父親的去世那么輕易就心平氣靜了。我想,母親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父親既然從來沒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與任何現(xiàn)實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遠漂浮在生活的邊緣,生活在亦真亦幻的領(lǐng)域和存在的邊界。他甚至都未能像一個誠實的平民那樣死去,有關(guān)他的一切總是那么古怪和可疑。我打定主意要在適當?shù)臅r刻逼母親坦率地交談一次。那天(那是一個沉悶的冬日,從清晨起,光線就顯得暗淡和迷離),母親的周期性偏頭痛發(fā)作,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自從父親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蠟和上光劑的維持下,那間鮮有人至、充滿節(jié)日氣氛的房間整潔得無可挑剔。每張椅子都蓋著背套,所有的東西都得服從阿德拉施加給它們的鐵的紀律。只有幾根孔雀羽毛豎立在五斗柜上的一個花瓶里,處于管轄之外。那幾根羽毛是危險的輕佻分子,有著某種潛在的叛逆性,像一班頑皮的女學生,外表文靜安詳,一旦失去監(jiān)控就會沒完沒了地調(diào)皮搗蛋。那些羽毛上的眼睛永遠在盯著什么;它們在墻上制造窟窿,擠眉弄眼,?閃著眼睫毛,相視中笑語盈盈,充滿了歡樂。房間里因為它們而洋溢著輕語和唧唧喳喳聲,它們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吊燈上,像一伙五光十色之物緊緊地貼在沒有亮光的舊鏡子上,那些鏡子卻不習慣這樣的活躍和歡快。它們從鑰匙孔里面向外張望,連我母親在場的時候也不例外。她躺在沙發(fā)上,頭上圍著繃帶,這些羽毛也好自己克制,打著各種手勢,用晦澀難懂的啞語互相交談。我對它們背后策劃的嘲弄人的陰謀感到十分惱火。我雙膝緊緊貼在母親躺的沙發(fā)上,用兩個指頭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她穿的家居服的柔軟的面料,輕輕地問:
“我早就想問你了:那是他嗎,是不是?”
盡管我甚至都不去張望一眼那只禿鷲,但母親立刻就猜到了,神情尷尬,垂下雙眼。我為了欣賞她的局促不安,故意讓這種默不作聲的局面拖延了更長時間,接著我控制住從內(nèi)心升起的怒火,平靜地問道:
“那么,你散布有關(guān)爸爸的故事和謊言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的表情先是驚慌得變了形,接著又安詳自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