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樣茍且偷安地屈服于了那種專橫的擺布。我注視威爾遜的高尚品格、大智大慧、無所不在和無所不能之時所慣有的敬畏心情,加上我注意他天然生就或裝腔作勢的其他特征之時所具有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軟弱與無能,使我(盡管極不情愿)盲目地服從他獨斷專行的意志。但最近一些日子我飲酒無度,酒精對我天性的瘋狂影響使我越來越不堪任人擺布。我開始抱怨--猶豫--反抗。難道我認(rèn)為自己越來越堅定而我那位施刑者卻越來越動搖?這僅僅是我的一種幻覺?即便就算是幻覺,我現(xiàn)在已開始感覺到一種熱望的鼓舞,最后終于在心靈深處形成了一個堅定不移且孤注一擲的決心,那就是我不再甘愿被奴役。
那是在羅馬,一八××年狂歡節(jié)期間,我參加了一個在那不勒斯公爵迪·布羅利奧宮中舉行的化裝舞會。我比平常更不節(jié)制地在酒桌邊開懷暢飲了一通,這時那些擁擠不堪的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已使我惱怒。擠過那亂糟糟的人群之困難更使得我七竅生煙,因為我正在急切地尋找老朽昏聵的迪·布羅利奧那位年輕漂亮而水性揚花的妻子(請允許我不說出我那并不高尚的動機)。她早就心照不宣地告訴了我她在化裝舞會上將穿什么樣的服裝,現(xiàn)在我瞥見了她的身影,正心急火燎地朝她擠去。--就在此時,我感到一只手輕輕摁在我肩上,那個低低的、該死的、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的悄聲細(xì)語又響在我耳邊。
在一陣絕對的狂怒之中,我猛轉(zhuǎn)身朝著那位妨礙我的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身上披一件藍(lán)色天鵝絨的西班牙披風(fēng),腰間系一條猩紅色皮帶,皮帶上懸著一柄輕劍,一副黑絲綢面具蒙著他的臉。
“無賴!”我用沙啞的聲音憤然罵道,我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往我心中那團(tuán)怒火澆的一瓢油,“無賴!騙子!該死的惡棍!你不該--你不該對我窮追不舍!跟我來,不然我就讓你死在你站的地方!”--我拽著并不反抗的他擠過人群,從舞廳來到了隔壁的一間客廳。
我一進(jìn)屋就猛然把他推開。他跌跌撞撞地退到墻邊,這時我發(fā)著誓關(guān)好了房門,轉(zhuǎn)身命令他拔出劍來。他略為躊躇了片刻,然后輕輕嘆了口氣,終于默默地抽劍擺出防御的架式。
那場決斗的確非常短暫。各種各樣的刺激早已使我瘋狂,我覺得自己握劍的手有千鈞之力。眨眼功夫我就奮力把他逼到墻根,這下他終于得任我擺布,我兇狠而殘暴地一劍劍刺透他的心窩。
這時有人試圖扭開門閂。我急忙去阻止被人闖入,隨之又轉(zhuǎn)身朝著我那位奄奄一息的對手??扇耸篱g有什么語言能描述我當(dāng)時看見那番情景時的那種驚異,那種恐怖?就在我剛才掉頭之間,那個小客廳的正面或說遠(yuǎn)端在布置上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一面大鏡子--在我開初的慌亂之中顯得如此--正豎立在剛才沒有鏡子的地方,而當(dāng)我懷著極度恐懼的心情朝它走過去時,我的影子,我那面如死灰、渾身濺滿鮮血的影子也步履踉蹌地朝我走來。
我說顯得如此,其實并非如此。走過來的是我那個對手--是威爾遜,他正帶著臨死的痛苦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具和披風(fēng)已被扔在地板上。他衣服上沒有一根纖維不是我衣服上的纖維--他那張臉上所有顯著而奇妙的特征中沒有一絲紋縷,甚至按照最絕對的同一性,不是我自己的!
那就是威爾遜,但他說話不再用悄聲細(xì)語,當(dāng)時我還以為是我自己在說話:
“你已經(jīng)獲勝,而我輸了。但從今以后你也就死去--對這個世界、對天堂和希望也就毫無感覺!你存在于我中--而我一死,請看這個影子吧,這是你自己的影子,看你多么徹底地扼殺了自己。”
(曹明倫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