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月12日

雖然正值布宜諾斯艾利斯數(shù)十年不遇的炙熱天氣，但我仍然決定今天下午出去走走。我急欲了解這座城市——而徒步穿行便是與一座城市親密接觸的唯一方式。雖然弄清一個新地方的布局要大費(fèi)一番周折，可我卻喜歡這樣的挑戰(zhàn)。相比之下，我甚至更喜歡迷路——這對我來說要容易一些——發(fā)覺自己原來是在朝相反的方向前行。因為疏忽，我常將地圖拿倒，在本應(yīng)右拐的地方卻向左轉(zhuǎn)，致使自己時常身陷迷宮。這種情況也為我的旅行增添了不少的樂趣，它總能給我?guī)硪恍┮庀氩坏降捏@喜，不過有時也不盡然。比如說，陰差陽錯之下，你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中舉行的露天爵士音樂會上度過了一個下午的時光，而沒有去參觀親戚向你強(qiáng)力推薦的一家“必去”的博物館，便是其中的一例，而你體驗到了更多的趣味。

然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你根本就不可能迷失方向。這里的人們異常友善，看到你埋頭研究地圖，他們會馬上停下來問你要去哪兒。或許因為自己對西班牙語一無所知，他們也絲毫不懂英語、法語或是希臘語，你認(rèn)為這可能會造成障礙，影響交流的清晰表達(dá)。但正如我今天所發(fā)現(xiàn)的，實際情況卻令人大吃一驚。對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每位普通市民而言，即使談話雙方都不懂對方的語言，這也不會構(gòu)成任何不利的因素。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通常會使用手勢語。在倫敦、巴黎和紐約這類地方，我常常因為用手勢交流而遭斥責(zé)。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兒，我卻遇到了手語系的同仁們。除了用手指指點、聳肩、擺手、搖頭、豎眉和（或）提高聲調(diào)這些舉動之外，倘若再配以他們的洋涇浜英語和我那夾雜著意大利語尾音的法語，那么一個下午你就別想到達(dá)目的地，最后只能以閑談而告終了。僅是為了找到位于五月廣場的總統(tǒng)府，不知道自己就已經(jīng)告訴了多少人，“我一半是希臘人，一半也是美國人。但我在倫敦長大，曾經(jīng)就讀于一所法國學(xué)校?！?/p>

有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年男子，身穿白色亞麻套裝，頭戴一頂時髦的草帽，朝我走來。他遞給我一塊裹了巧克力的杏仁夾心軟糖：“送給一位甜美小姐一塊甜美的糖！”我想他說的是這句話。盡管其中的確切含義我不清楚，但能猜出他的意思是說給我的糖很甜。我于是微笑著接受了這份禮物，然后又繼續(xù)向前走，趁著這個時候?qū)⑻枪麆冮_，砰地一下丟進(jìn)了嘴里。巧克力糖漸漸化開，我也隨之開始喜歡上了這里的人們。

終于找到了五月廣場和總統(tǒng)府，即聞名于天下的玫瑰宮，也是粉紅宮。就在這座宮殿為世人所熟知的平臺上，最受人愛戴同時也最遭人憎恨的總統(tǒng)夫婦，胡安·多明戈·庇隆與他的妻子埃維塔曾向聚集在下方廣場上的人群揮手致意。時至今日，庇隆的遺政依然影響著這個國家政局的走向，而他也仍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對于這一點，你只需問問卡洛斯·梅內(nèi)姆，庇隆黨主席和阿根廷現(xiàn)任總統(tǒng)，就會有所領(lǐng)悟。在他看來，是庇隆使阿根廷發(fā)展壯大起來，讓人民得以享有社會公平，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法西斯分子和民粹主義獨裁者，國家最后又因他而變得沒落破敗。后一種說法似乎更受雅克和海倫妮的朋友們的贊同，原因是庇隆的執(zhí)政給他們家家都帶來了一定的財產(chǎn)損失，這樣的事實不會使他們成為總統(tǒng)堅定的擁護(hù)者。

在漫步穿過廣場的時候，我注意到地面上畫有一個很大的圓圈，里面是一個頭巾的圖案。出于好奇，我停下了腳步。這時，一位喂鴿子的老婦人走過來，竟操一口純正的英語主動向我講起有關(guān)“失蹤者母親”的故事：每逢星期四下午，她們?nèi)绾晤^戴特制的白色方巾，在這塊場地上默默地繞圈行走，一直堅持到最近。她們這樣做是為了替在軍事獨裁時期（直至1982年才倒臺）“失蹤”的三萬兒女表示抗議。

這位女士的一席話讓我渾身一陣戰(zhàn)栗。不過我得承認(rèn)，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當(dāng)太陽升起，周圍的萬物都洋溢著生命氣息的時候；當(dāng)你置身于熙熙攘攘的都市之中，耳邊不乏車馬喧囂聲的時候；當(dāng)你再看到一些人匆匆來往于各地，而另外一些又坐在公共長椅上，親切而又愉快地暢談家長里短的時候，死亡的恐怖早已離你遠(yuǎn)去。這里的人們看上去個個都是如此神采飛揚(yáng)，你無法想象他們竟然能壓制別人——坦率地說，我寧愿相信自己只是道聽途說。

這座粉色的權(quán)力中心，不免讓人感到荒唐可笑，我索性轉(zhuǎn)過身去——粉色，天啊，怎么會有人想到要將它涂成粉色？這如何叫人去嚴(yán)肅地看待它？——沿著五月大道向國會廣場走，我終于找到了相比之下要莊嚴(yán)很多的國會大廈。至少，它不是粉色的，而且也是一個適宜游覽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