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之前我看到的死人沒有一個是我的媽媽,他們幫不到我,也不能讓我有資格安慰任何別的人。我什么都沒說。
約翰從后面的瞻仰室出來。
“媽媽用口紅嗎?”他問。
“呃,不用?!蔽业慕憬愫喺f。
“我想也是。”約翰說,“我不知道怎么涂上了,我去擦掉?!痹谖覌寢尩顾廊?,然后在驗尸官的解剖臺上給開刀,又在殯儀館給整理遺容之間的某個時候,有人認為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
約翰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好了?!彼f。
盡管約翰用紙巾或者濕紙巾盡了力,我還是能看出我媽媽嘴唇上鮮紅的顏色,嘴唇闊闊地繃著,從這邊臉頰接到了那邊,好像嘴巴很大。
她的嘴唇不是痛苦,也不是微笑的樣子,只是就那么繃著,我從來沒見過我媽媽的臉上有過那種表情。
“她長得這么小?!蔽艺f。她躺在棺材(不是很時髦的那種)里,穿著粗斜紋棉布裙子。
我小時候,會把空的薯條袋子放進我媽媽的烤爐幾秒鐘,直到袋子縮小了一號或者幾號。我媽媽當時看上去就是那樣:讓烤爐縮小了。
“漂亮的媽咪?!焙喺f,我們倆都哭了起來。簡輕輕地撫摸我媽媽抿在前額上的花白頭發(fā)?!捌恋膵屵?。”我不敢碰她。我見過那么多死的人,可是我意識到我從來沒去碰過其中任何一個。
我們待了一段時間,我不想離開她。我想坐下來靠著墻一覺睡去,睡一夜。因為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媽媽,而不僅僅是我媽媽的遺體。
我不信上帝,不信宗教,不相信有來生,我感覺不到精魄或者靈魂;沒有感到一個微笑的、擺脫肉身的、保護性的、剛剛變得無所不能的媽媽在俯視著我們。我所擁有的,只是我們準備火化的這具沒有生命的遺體。我只剩下幾個鐘頭可以陪在她身邊。
可我們還是走了。葬禮時,我坐在我爸爸旁邊,我對贊美詩無動于衷,禮拜儀式在我旁邊舉行,我也沒去注意,我左側(cè)過道上的那個木頭盒子才是我唯一關(guān)心的,我去致悼詞經(jīng)過時,用左手摸了它一下。我站在誦經(jīng)臺上,注視著那些非洲來的移民和年老的愛爾蘭天主教徒,他們不是專門來哀悼我媽媽的,而似乎是常來做禮拜的大部分會眾。
她去世后,我才知道這間教堂--基爾伯恩區(qū)奎克斯路上的這間圣心教堂,從我住的地方走過去要十分鐘--就是我媽媽在二戰(zhàn)中受洗的地方。事實上,我不知道她出生在倫敦。過去的好多年,我變得幾乎反感她的過去。我不想聽到過去的事,因為在我看來,那些全是有關(guān)痛苦和失去的故事。
六十二年前,我外婆把我媽媽抱在懷里,圣水潤濕了她的前額。
我站在誦經(jīng)臺上,多少費了點力氣把才下面的文字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自從我媽媽去世后,我一直在努力打發(fā)時間,所以上星期有一天,我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有個網(wǎng)址,全是關(guān)于小孩名字的,我在這個站點的搜索框里敲了“安”(Ann)這個字,想知道“安”是什么意思。答案是它來自希伯萊語,意思是“gracious”。我就想了一會兒“gracious”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意識到我拿不準。詞典給了我?guī)讉€定義,其中之一是這樣的:有分寸和得體。我心想,如果“安”這個名字指的是有分寸的特質(zhì),那么我想我的外公、外婆給我媽媽真是起錯了名字1。
我媽媽也許是我所認識的最不講分寸的人。別人告訴我,甚至在她還年輕時,在她生病前,她就很能讓人難堪,會冒犯人。
但是我的爸爸愛上了她,她的姐妹和弟弟很喜歡她,她還有一群很棒的朋友。無論她做什么來讓人難堪或激怒簡和我,我們?nèi)匀粣鬯?/p>
你們知道,那種不講分寸的做法實際上是件好事--這是一種出色而吸引人的無所拘束的做法,讓她拋開那些廢話,直達主題。我的朋友里奇上星期跟我說,我們還是難以管教的十幾歲小孩時,他經(jīng)常來我家,我媽媽跟無論誰的父母都不一樣,跟他說起話來,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
就是那種幾乎完全無所拘束的做法,讓她以她那種極為熱忱、一語中的、非常開誠布公的方法流露出愛意。這意味著在我長大的家里,我們一天到晚都在互相說“我愛你”;在這個家里,我去睡覺時,會吻我爸爸的臉頰、鼻子、額頭、下巴和嘴唇;在這個家里,我想娶我的姐姐,因為我那么愛她。我想我們?nèi)齻€人都從我媽媽身上學到了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