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并非泛泛之論,而是講當時“國人”的培養(yǎng)。關(guān)于“入則孝,出則弟”,《論語正義》匯各家之解如下:
《禮·內(nèi)則》云:“異為孺子室于宮中?!笔歉缸赢悓m,則“入”謂由所居宮至父母所也。《內(nèi)則》又云:“十年出就外傳,居宿于外。”《大戴禮·保傳》云:“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藝焉。束發(fā)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jié)焉?!笔恰俺觥敝^“就傳”。居小學大學時也。
這一段解釋是說,古代“國人”的教育,是孩子八或十歲就和父母異室而居。古代部族中未必有現(xiàn)代的核心家庭的概念。孩子在某種意義上是父母和部族共有的。比如,古希臘的斯巴達人一直維持著相當嚴格的制度:孩子七歲后離開父母,生活在軍營之中接受教育和訓練。因為當時斯巴達人以少數(shù)人口統(tǒng)治多數(shù)的奴隸人口,隨時面臨反叛,必須集體軍事化才能生存。孩子從小離開父母,免于父母的溺愛,同時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成為在戰(zhàn)場上有價值的公民。蘇格拉底就曾提出過共產(chǎn)共妻共子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理想,認為只有這樣城邦才才能達到真正的一體。亞里斯多德則認為這不現(xiàn)實,違反了天性。(Aristotle: 2002-2009) 讀古希臘人的著作,如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等等,你會感到討論這種共產(chǎn)共妻共子的篇幅大得驚人。這并不是幾個哲人的異想天開,恐怕還是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距離由群居到核心家庭過渡的階段不遠,部族共產(chǎn)的生活還在人們的記憶之中,甚至有懷舊情緒。對于到底是以部族為單位群居好,還是以家庭為單位好,人們還很惶惑。中國上古時代這方面的習俗不明。但是,大概也不脫從部族群居到核心家庭這一普遍的發(fā)展軌跡(關(guān)于這一過程的一般性討論,可以看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渡袝o逸》中提及殷高宗之事:“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意思是,高宗在即位之前,一直在外勞作,和老百姓一起生活??梢?,即使是王子,那時也要“勞于外”,非隨父母而居。周滅商是遠距離的東征,在商人的土地上武裝殖民后,是被人數(shù)占優(yōu)的被征服人口包圍,生存環(huán)境嚴峻。孩子特別是男童到八或十歲離開父母而居住,接受部族的教育,恐怕也是非常正常的。因此,才有“入”和“出”的問題。這以現(xiàn)代核心家庭的概念是無法解釋的。在現(xiàn)代家庭,和父母乃至兄弟的關(guān)系,都是家內(nèi)關(guān)系,說“入”尚可,何來的“出”?而在當時的時代,年輕人在外居住,而且很可能是集體居住。所以回父母家時“入則孝”,在外和兄弟共處,則“出則弟”。
“謹而信”指的是謹慎可靠,講的是做事有板有眼,我們將留待稍后討論?!胺簮郾姟钡摹胺骸弊?,《說文》解為“浮貌”,引申為普遍之義。《左傳》引此文是用了“氾”,是“泛”的一個異體字,《說文》解為“濫”,是泛濫之義。其意思是人要從小在孝弟中培養(yǎng)愛。這種愛,長大后從親情中自然流溢出來,遍及眾人。所以孔子一方面說“仁者愛人”,一方面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乎?”
“而親仁”一句,是指年輕人在外,要和多和仁者接觸,以學正道。這和《論語正義》中的解釋,大致不差。后來孟母遷居的故事,實際上也是遵循同樣的道理。
“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一句,則證明了我對“學而”一段的解釋。在初民社會,“學”者為非常特殊的一個階層?!皩W”不僅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資源,以應(yīng)付書寫用具之需,而且必須有特別的資質(zhì),并非誰都可以“學”。前面講的幾步,都是每一個“國人”的子弟(男孩兒)的教育過程。不過還不是“學”。只要孝敬父母,尊敬兄弟,泛愛眾人,并與仁者頻繁接觸后仍有余力,才可以“學文”。也就是說,即使與“仁者”頻繁接觸,還不一定是“學”?!皩W”僅僅口傳心授不行,必須接觸當時最先進的文化技術(shù),那就是書寫文字。所以“學”是“學文”。這里的“文”,有解為古代遺文,有解為道藝或者“六藝”。皆通。
總之,出入孝出弟是做人基本的準則,“學文”則是更高層次的活動。那么,“學文”以后,是否導致了更高的行為準則呢?我們前面曾提到《荀子?子道》在這方面的有所論述:
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若夫志以禮安,言以類使, 則儒道畢矣。雖舜不能加毫末于是矣。 孝子所不從命有三:從命則親危,不從命則親安,孝子不從命乃衷;從命則親辱,不從命則親榮,孝子不從命乃義;從命則禽獸,不從命則修飾,孝子不從命乃敬。故可以從命而不從,是不子也;未可以從而從,是不衷也;明于從不從之義,而能致恭敬、忠信、端愨。 以慎行之,則可謂大孝矣。
這段話大致可以譯為:回家孝敬父母,出門尊重兄長,這是人的最低的行為準則;對上恭順,對下親和,這是人的中等的行為準則;遵從道義而不遵從君父,則是人最高的行為準則。如果自己的意愿能夠根據(jù)禮制而獲得安寧、言論遵循法則,那么儒家之道就完滿了,即使是舜[這樣以孝聞名天下的圣君],對此也是無話可說的。孝子不從父母之命的情況有三種:如果從命則陷親人于危險之境,不從則使親人平安,那么不從命就是為親人的利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如果從命會使親人蒙受恥辱,不從則使他們獲得榮耀,那么不從就合乎道義;如果從命會身陷于禽獸之行,不從命則能修養(yǎng)品德,那么不從命就是虔敬之行。所以,應(yīng)該從命而不從時,就沒有盡孝子之道;不該從命卻從了,則沒有為父母盡到自己的責任。如果能夠理解從和不從的道理,就可以做到恭敬、忠信、正直、誠實。信守這些節(jié)操而謹慎行為,就是大孝了。
荀子所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和孔子的時代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背對背的社會,已經(jīng)成了既成事實。維持面對面的小共同體那套家庭倫理無法滿足時代的要求。作為對現(xiàn)實的回應(yīng),荀子的這些思想:顯然超出了孔子。人必須有獨立的道德判斷,有根據(jù)這種判斷進行選擇的自由,才可能為自己的行為真正承擔責任。父君與父道君道有了分離的可能。這是儒學的重大發(fā)展,離憲政精神已經(jīng)非常近了??上?,歷史沒有給儒學在這條路上發(fā)展下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