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說道，“謙卑禮敬”的實質(zhì)是“致中和”?！爸泻汀?，自天道的層面論之，是宇宙的本然狀態(tài)；自人道的層面論之，則是人心的純誠信實孟子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詳見本章后面的論述。。所以，講謙卑禮敬，必須以純誠信實為基礎(chǔ)。沒有誠信的“謙卑”是虛偽；沒有誠信的“禮敬”是花架子?；蛘咭部梢該Q句話說，真正的“謙卑”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誠；真正的“禮敬”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實。因此，在中華傳統(tǒng)人生哲學(xué)中，于重視“謙卑禮敬”的同時，亦十分重視“純誠信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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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卦爻辭中沒有出現(xiàn)“誠”“信”二字。但據(jù)《易傳》的解釋，六十四卦中的《中孚》卦就是講誠信之道的。如《雜卦》說：“《中孚》，信也。”《周易正義》則曰：“信發(fā)于中，謂之中孚?！薄跺鑲鳌丰尅吨墟凇坟赞o“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曰：

彖曰：“中孚”，柔在內(nèi)而剛得中，說而巽，孚乃化邦也?！半圄~吉”，信及豚魚也?！袄娲蟠ā?，乘木舟虛也。中孚以利貞，乃應(yīng)乎天也。

“柔在內(nèi)而剛得中，說而巽，孚乃化邦也”，是對“中孚”二字的解釋。高亨先生說，《中孚》卦六爻，內(nèi)兩爻為陰爻，為柔。外四爻為陽爻，為剛。整體的爻象是“柔在內(nèi)”，象人內(nèi)有柔順之德。二、五皆為陽，為剛，爻象是“剛得中”，象人用其剛健則合乎正中之道?！吨墟凇废仑詾閮叮县詾橘?。依《說卦傳》，兌悅、巽順，卦象是“說而巽”，即和悅而謙遜?！叭司哂写怂牡隆獌?nèi)柔順，用剛得正，和悅，謙遜，而歸宿于誠信，則可以化其邦國矣。”高亨：《周易大傳今注》，361頁?！半唷?，小豬。《周易正義》說：“魚者，蟲之幽隱；豚者，獸之微賤。人主內(nèi)有誠信，則雖微隱之物，信皆及矣?！薄跺鑲鳌返囊馑际?，誠信能感于豚魚一類的小東西，則可見其無所不至，所以卦辭謂之“吉”?！澳局邸?，指該卦上巽為木，下兌為澤，澤上木，有舟船之象。有舟船，自然便于涉川過河，所以卦辭謂之“利涉大川”。

在這段話中，“中孚以利貞，乃應(yīng)乎天也”一句十分關(guān)鍵?！皯?yīng)天”，也可以說是“法天”。依《周易》“法象天地”的思維路數(shù)，“乃應(yīng)乎天”，說明人之誠信，源于天道之誠。由于天道之誠，人法而象之，才有人道之誠。所以《彖傳》說：“人有誠信之德，而利人守正，乃是合乎并順應(yīng)天道?！?/p>

這也是一篇精彩短小的哲學(xué)論文：它從人之內(nèi)心的誠信說起，指出這種誠信，其實質(zhì)是內(nèi)柔剛中，和悅謙遜；其價值是能感化邦國。如果把此種美德發(fā)揚光大，遍及萬物，則吉無不利。最后，它點明：人的誠信之德，源于天的誠信之德。由人而及天，可謂盡心、知性、知天。這種思想，與孟子及《中庸》的觀點十分吻合。如孟子說：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者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孟子·離婁上》）

“誠者，天之道”，是說誠信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八颊\者，人之道”，是說追求誠信，是做人的規(guī)律。孟子認為，十分誠信，而不能使他人感動，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點也不講誠信，而能感動他人，也是從來不可能有的。在這里，孟子區(qū)分了天道之誠與人道之誠。從中不難看出，天道之誠，是其本然，或者也可以說，其本來如此。人道之誠，則是修煉追求所得，或者也可以說，是效法天道所得。因此，人之中心誠信，就能“應(yīng)乎天”；能“應(yīng)乎天”，就能“自天佑之”，而感化天下（孚乃化邦），吉無不利（豚魚吉）。此所謂“中孚以利貞，乃應(yīng)乎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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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卦辭及《彖傳》，是就《中孚》卦的總體，言說誠信之道。其一卦六爻，則分別不同時位及情形，從正反兩方面論證了誠信之德的意義。其中初、二、四、五是正面的論述；三、上則是反面的警示。  

先說正面論述：

初九，虞吉，有它不燕。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九五，有孚攣如，無咎。

“虞”，安。“有它”，即有應(yīng)。此指初九與六四正應(yīng)。但爻辭認為，處于《中孚》初爻的位置上，安守誠信則吉，別有它求則不得安寧。對此，今人黃壽祺在《周易譯注》中解釋說：“初九以陽居《中孚》之始，能安守誠信則吉；雖與六四有應(yīng)，但九二在前為阻，欲‘有它’往應(yīng)則不得安寧。”黃壽祺等：《周易譯注》，497頁。這說明，履信之始，信道未彰，當(dāng)以安守誠信為重；若急于應(yīng)與，難免因不被信任而惹出麻煩。它提示人們，要想被人信任，自己必須首先耐得住寂寞，踏踏實實地在誠信上下一番工夫，因為信譽的建立不是靠尋求應(yīng)援所能獲得的。

“鳴鶴”、“我”、“吾”，指九二；“其子”、“爾”，指九五?！吨墟凇肪哦侈o，簡直是一首美麗的詩，試翻譯如下：

鳴鶴在樹蔭，有儔相和隨。我有好陳酒，與君干一杯。  

這句爻辭，把九二與九五描繪得像老朋友一般，彼此唱和，共飲同樂。今人金景芳先生解釋說：“九二陽剛居中，是中孚之實，以其至誠，最能與同氣同類相感相通?？v然它現(xiàn)在處六三、六四二陰之下，暗昧幽隱，不易為人所知，但由于它中實至誠，行不失信，它的同類無論在多么遙遠的地方，也能聽到它的聲音?！苯鹁胺嫉龋骸吨芤兹狻罚?18頁。這說明，與初九不同，九二之時，誠信之道已經(jīng)修成，信任與被信任之間，就像是老朋友唱和飲樂一樣，輕松而愉悅。它提示人們，在經(jīng)歷了初九的苦修之后，當(dāng)信譽有所建立時，在信任與被信任之間，就會形成一種十分和諧美好的關(guān)系，彼此誠心相見，同聲相應(yīng)，可謂相感相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