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空穴來風似的滿心期待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對于別人的自我欺騙他總是淡然地一笑而過,但可悲的是,也正是這種過分寬容淡然的胸懷反而使他看不見自己身上的“自我欺騙”了。關于他的這份工作,之后也不再有人提起。至于那盞威尼斯風格的路燈,到底是誰想要利用它來取悅誰,也幾乎很難說清楚了。
“我該怎么做,莫里斯?”尼娜問,她把莫里斯當成是自己最貼心的密友。一般沒什么事的話,他要到晚上七八點才開始忙起來,所以他白天通常都在尼娜那里,隨時準備傾聽她的講話。有時,他的客人大概會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提前離開,于是喝了威士忌酒略顯興奮的莫里斯就會跑到“格蕾絲”號上。他奇跡般地在跳板上保持平衡,穩(wěn)住腳,然后坐在船舷上等待著尼娜。他從不到船艙里去,唯恐驚擾了兩個孩子。尼娜通常會披上她的大衣外套,并順便給莫里斯帶來兩條圍毯。
在凌晨的這段時間,些許微醉的莫里斯似乎化身為圣人,雖然有些語無倫次,反復無常,但他的話卻令人印象深刻。就連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他向尼娜傾訴悠閑人生活陰暗慘淡的本質,隨口說出一些可能永遠不為人知的真相。潮位低時,他們會望向前灘上發(fā)出的微光;潮位上升到一半時,他們便會聽見水流發(fā)出的低吟聲,好像正等待著船隨時被托起來;等到潮位完全上漲的時候,他們仿佛看到河流變成了強大的河神,彌漫在如洗滌液產生的白色泡沫中。伴隨著漸逝的夜幕,河流不停地嘆息著,好似在召喚倫敦港市二十七條迷失方向的河流回歸家園。
“莫里斯,我是不是該離開這里?”
“不,你不能?!?/p>
“你自己都說你要離開這里的?!?/p>
“可是沒人會相信的,你也不信。別人都是怎么想的?”
“他們覺得你的船是屬于哈里的?!?/p>
“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他的,當然也包括船上所有的東西。他只是覺得如果不把財物放在身邊,他能住得更自在些。至于‘莫里斯’號,我祖母在我離開南波特①時,給了我一筆錢,讓我買下了這艘船作為自己的財產?!?/p>
“我從沒去過南波特?!?/p>
“那兒很棒,你可以從利物浦市中心坐火車去,到最后一站下車,南波特就在海濱。”
“之后你有沒有回去過?”
“沒有?!?/p>
“如果‘莫里斯’真正屬于你,那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容忍哈里呢?”
“這個我沒法回答你?!?/p>
“如果警察來了,你怎么辦?”
“那如果你丈夫不來,你又怎么辦?”
尼娜想,她現(xiàn)在得抓住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問題給解決了,即使是很偶然的機會,哪怕是像大海撈針一樣渺茫,她也得試試。她再次說道:
“莫里斯,我到底該怎么辦?”
“好吧,你有沒有去找過他?”
“還沒,當然我早就應該去的。如果我能找到人讓我兩個孩子在他那里暫住一天,需要的話,或是兩天,我馬上就會去的。你的話讓我下定了決心,太感謝了?!?/p>
“不,別這么做?!?/p>
“別做什么?”
“不要謝我。”
“為什么不?”
“別為了這個謝我?!?/p>
“但,你知道,僅憑我一人,是下不了決心的。”
“你根本不該做這個決定?!?/p>
“為什么不該,莫里斯?”
“為什么你認為這么做是件明智的事呢?為什么這樣會讓你更加開心呢?幸福不是只有一種,到處都可以尋找幸福。對任何富有想象力的人來說,做決定都將會是一種精神折磨。當你做決定的時候,你給自己堆砌了許多本該做、但卻沒能做成的事。哪怕有一個人因為你做的決定受到傷害,你都該放棄這么做。他們告訴你,快做決定,否則就太遲了。但如果真是遲了的話,我們該感激才是。尼娜,你很明白,我們倆是同一種人。我們理所當然應該住在屬于我們的地方,生活在水陸之間。親愛的尼娜,你的心雖然一半給了你丈夫,但你還有我們:兼稚氣和成熟于一體的瑪莎,半生都參與海軍事業(yè)且永不放棄的理查德,藝術家兼港口海員的威利斯,還有那只茍延殘喘的花貓……”
快說到自己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他確實已經準備說自己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河段對岸的帕蒂森街是一個簡陋不堪的地方,警察經常會光顧那里調查案件。一群男孩子從那里遠遠望著“威尼斯一角”,好像在觀賞什么天賜寶物。每天一放學他們就來到這里,對著那邊扔石子。一個星期后,哈里回到“莫里斯”號上,和往常一樣,當船上沒人的時候,他就把他那批吹風機拿走了,臨走時,還把那盞燈和鋪路石拋向船外,扔進了河里。身為一個善于挖掘寶物的專家,蒂爾達撿回了燈上大部分的紫色塑料片,但由于被摔得粉碎,幾乎很難想出可以補救的辦法了。莫里斯雖然很感激蒂爾達的做法,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