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編曲不是作曲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是三個隱士的姓名。他們亮相在《莊子·大宗師》篇內(nèi)，都不合群，也不惹事生非；惹不起，躲得起。三隱士宣言說：“我們互愛，看不見愛在哪里。我們互助，說不出助了什么。我們皈依大道，忘卻自身，心向永恒?！边@些話俗人聽了莫名其妙，覺得可笑。不久，子桑戶死了，孟子反和子琴張跑來治喪?？鬃勇動?，派子貢來吊唁。子貢入門大吃一驚，見遺體放院中，治喪的二隱士坐在地上，“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貢覺得太不像樣，走上前去制止說：“對著遺體唱歌，啥喪禮呀!”二隱士相視一笑說：“他懂啥禮嘛。”繼續(xù)彈琴，一唱一和。

這段敘述簡潔，交代清楚。二隱士對坐著“臨尸而歌”，一個在“編曲”，一個在“鼓琴”，這還不好懂嗎是的，真不好懂，因為唐人成玄英疏曰：“曲，薄也。或編薄織簾，或鼓琴詠歌，相和歡樂，曾無戚容。所謂相忘以生，方外之至也?！痹瓉砭幥皇墙o歌詞作曲，而是編薄織簾。薄是啥就是簾。《莊子·達(dá)生》說到“高門懸薄”。成玄英疏曰：“高門，富貴之家也。懸薄，垂簾也?！笨芍【褪呛?。編曲就是編薄，亦即用葦織簾。疑問由此生焉：人死在那里躺著了，不去治喪，坐著編織葦簾做啥另一唐人陸德明釋文曰：“曲，蠶薄?！毙Q薄，薄通箔，即蠶箔，養(yǎng)蠶用的器具，用葦或竹編織成長方形的席箔，育蠶于其上，可卷起，可展開，又名蠶簾。此物我未目睹，但曾植棉三年，見過曬花簾子，亦可卷起，亦可展開，寬一米半，長三米，竹篾編織而成，曬棉花用。蠶箔之形制，或近似之吧。但疑問仍在焉：人死等著埋，養(yǎng)蠶又做啥

懸謎兩千年后，清人宣穎解說：“編曲，編次歌曲。舊云織薄，非是?！苯岁悊⑻煺f是編挽歌。近人張默生《莊子內(nèi)篇新釋》也說是編歌曲。不過疑問仍在。細(xì)讀原文，二隱士一個在彈琴唱歌，另一個在幫腔相和，同時又在編曲。歌詞只有四句，已唱完了，也和過了，還作曲做啥呀為挽歌作曲嗎挽歌有現(xiàn)成的，何必再作曲呀

竊以為成玄英“編薄織簾”之說不錯。曲是借字。本字要添草頭，或添竹頭。曲就是薄，但非蠶??；也是簾，但非門簾。曲在這里該是一張葦席，裹尸用的。須知隱士家貧，無力治棺，葦席裹埋了事。舊時此類葬法常見，謂之藁葬。藁葬也合乎道家的觀念(三隱士皆道友)。莊周本人主張喪葬從簡，遺囑云：“天地做棺槨，日月做雙璧，星辰做珠寶，還有萬物陪我殉葬。”其實就是拋尸野外，喂烏鴉和老鷹。他在筆下總算給子桑戶織了一張葦席，用來裹尸，夠遷就書中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