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無法像一個西方人類學(xué)家那樣,第一次聽到并震撼于一個非洲部落僅存的祭司最后的講述。如果漢族人也只剩下這么一部史詩,聽起來也許才會稍有點絕唱的魅力。
讓我更失落的是,我對這些中國神話缺乏直接的感情,我始終不能像詩人海子那樣,對那些古老的太陽如此夸張地釋放情感,我沒有,我不在這種感情之中。比如我的朋友史彥,在生病期間,開始發(fā)覺自己身上蒙古人的血液,開始寫消失的蒙古人。我的朋友施袁喜,他是彝族,他的詩作《黑哀牢》是彝族史詩的種子發(fā)的芽,他要考彝族學(xué)的研究生,院方也是彝族人,像部落酋長那樣告訴他,如果開始讀研,就要刻意相信彝族的神話。我的朋友袁松巍,是中國與泰國的混血,他去泰國當(dāng)了半年和尚,又在故鄉(xiāng)的廟里修行了三個月。他說可以介紹我去他們版納的村里當(dāng)和尚,他的父母可以冒充我的父母,在我修行結(jié)束的時候,當(dāng)我脫去袈裟,裸體,他們接納我還俗——但我仍然是別人的兒子。
在武漢,當(dāng)我看到小時候乘的渡輪,看到我父親年輕時候畫的畫,看到我大伯遺體背上抗美援朝的子彈孔,看到我爺爺?shù)牟貢?,就覺得我的史詩到達(dá)了極限,或者也許只是我仍不愿承認(rèn)這些彈孔和書的偉大,在葬禮或者別的什么儀式中毫不真誠,但我的這些朋友們還有些超級的故事真誠甚至虔誠地可以講述——我感到很沒底氣,腳底下軟軟的,無話可說,卻還在問自己:為什么心里頭沒有一個特別古老的東西——一個超級故事可以講述,為什么我血液里沒有一個大王一個圖騰一個有姓氏的老天呢?
“什么是古代,我自己的古代,什么是故鄉(xiāng),我自己的故鄉(xiāng),可以追溯到遠(yuǎn)古的故鄉(xiāng)?”我借著酒勁問胡崇峻。
“年輕人,不要著急。如果你認(rèn)為需要,你可以將我手上的這些歌詞抄了去?!彼鸱撬鶈?,20多年以來,他接待過許多前來尋找史詩的漢族人,有些文學(xué)界的朋友,文聯(lián)的官員,漢族人,來神農(nóng)架考察什么。這里并不是他們的家鄉(xiāng),但是他們知道漢族的史詩在這里,他們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走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八麄儐栁遥麄円膊磺宄约阂裁?,我也不清楚要怎樣回答他們,那不是我能解答的問題……”
他手中的歌詞,和天與地一樣混沌,既包含著一切秘密,又不可繼續(xù)穿鑿,如遠(yuǎn)古頑石,除了凝視它,你不可能有別的破解它的方法。
我的問題讓他也沉默。
半晌,他突然說:“我們是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