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鋪是一個中年人,從床上下來,整個人好像都浮腫了。昨天我看他孤獨一人,穿著知青的襯衣,皺紋,清瘦而有神采,背著迷彩的雙肩包,穿過檢票口,現(xiàn)在是一個臃腫的人,是什么使他一夜之間變老了,他起來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大包瓜子。
“買瓜子,你是想報復使你失眠的人?”壽文既敏感又冒失。他好像在考慮去美國讀超個人心理學,這個喜愛讀書的人,此行他有什么收獲呢?我們到底是找到了他們家在海口的房產(chǎn),升值了,住著別人,很穩(wěn)妥,可以向母親匯報了,但旅行中,另有一些小小的探險計劃不知不覺取消了,但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壽文似乎永遠有一個虛擬的、找不到的工作。
“使不得,不能這么說,小兄弟,阿彌陀佛。”一夜浮腫的中年人機警地雙手合了一下什。窗外正經(jīng)過一條廣東湖南交界的綠色大河,松林邊是蘆葦,山有偶爾的丹霞地貌,云氣低垂,也許是武水。韓愈流放時經(jīng)過這里。我們大聲嗑起瓜子。后來縱聲大笑。不管那些睡著的聒噪老人了。他是復員軍人,在南海當兵,后來復員曾因世事艱難而消沉,后來重新是一個爽朗的中年老百姓。他說,海軍枯燥的生活把許多復員戰(zhàn)友變成色鬼,男人無非是性苦悶,我們大笑到中午,中午的光陰是湖南的樹影出現(xiàn)在老人的被子上,隱約的嬰啼,是上午從肇慶上車的孩子,喂奶后是靜謐,每過一次隧道就更靜謐。連續(xù)大量的隧道又形成了夜晚的幻覺。
嗑了一夜瓜子的老頭老太們繼續(xù)做著白日夢,鼾聲穿過隧道時發(fā)出回聲,有時他們的手自然地垂落在被子外,令人忍不住想去把把脈,又是什么使他們昨夜如此亢奮,是過海這事嗎?年老而放肆的人,無論有什么罪錯,為他們的生命力高興。導游小姐悠閑地在窗邊看著《青年文摘》。到了晚上,他們的空閑——9點以后,過了漢口,在餐車里,吃了飯還不走的乘客被善意地勸走,本來一個人趴著喝酒的列車長模樣的家伙也開始帶著化裝的貨郎、警察、女招待、廚子,玩起了他們的殺人游戲。他年輕,肥胖,但是干部隊伍中的精干者。我離開餐車時,突然覺得我也能駕御這南與北的國營列車——穿過島嶼、海洋和陸地,可以輕易取代這醉酒的列車長,我什么身份也沒有,我視我的國家為粗淺的宇宙。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