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老道外曾住著老哈爾濱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了,房子比《功夫》的雜院里更小一些,在月光下,木樓梯顯得非常迫近,沒有透視感,全部的住戶都壓入你的眼睛,不是我看到了房子,而是我被房子看到了……它們有的看著你的眉毛,有的看著你的鼻子,有的看著你的腳趾、你的心,你的側(cè)面,三面看著你,你是全息的,若是劇場,則要求你這演員的側(cè)臉也有表情,也猶如在邊沁設(shè)計的圓形監(jiān)獄之中,這幾近圓形的樓,無論有人沒人看守,都像是有眼睛。
這里曾經(jīng)綿延至于中央大街和索非亞教堂,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得只剩下兩三道街,街角的迷宮被輕蔑地破壞了。俄羅斯人和日本人曾修建了這些建筑,其中有煙館、妓院和銀行,有大量的木結(jié)構(gòu),因為那個時候不缺木頭。解放后,這些公司用房分給了附近工廠的工人,住宅至今沒有下水,城門一樣的院子口,在夏天的夜晚,是父親們給兒子洗澡的剪影,一滿桶水砸下來,兒子哇哇大叫,那躬著的小身子,令人不住想張腿跨過,童年的跳馬游戲,旁邊的小姐姐很文靜地洗,還穿著濕得貼身的連衣裙,不知女人們怎能如此不露聲色地、像繡荷包一樣就把身子洗干凈了。
到冬天,街角洗澡堂周身冒著熱氣,融化了周圍的冰,出來的時候,人們還是裹著厚厚的棉襖,但脖領(lǐng)子那里卻是空的,也往外冒著熱氣,圍巾再也不耐煩圍上,而是搓成了一個毛線球,捧在手上,它吸納著紛紛落下的雪花。孩子們滑著走,快到大門的時候,就一下抓住房子,房子里充滿了很深遠的敲擊聲,所有家庭組成的編鐘,是晚上9點了,還在落雪啊……
運鈔車的出沒揭示了這里仍然有一個活的金庫,可那岌岌可危的洋樓群其實什么都不能保存,裂縫中還有裂縫,裂縫中偶爾伸出手來辦理柜臺業(yè)務(wù),手上有戒指,讓人覺得真實、有信用,幾乎能在菜場聞見鈔票的味道。這些樓的表面有精美過分的花紋,大風格是西洋的,所有的局部都鐫刻著中國的故事圖案,政府準備保留一切外立面,而將里頭掏空。
三道街54號的萬順隆大院的二樓樓梯口,有很舒適的一段欄桿,木頭一點都不扎屁股,很渾圓,斜的一段,被孩子們滑過,平的一段是最后幾戶原住民的吧臺。
幾個女人時常在這里抽煙,試衣服,走秀,發(fā)牢騷,觀眾是三樓的外來戶,有時原住民的媳婦們抱頭哭泣,或是搖晃著對方的肩膀:“好妹子,咱們都想開些……”
有人做富貴和愛情的白日夢時,那雪白胖胖的胳膊就會被掐一把,掐你的人可能是鄰家的大哥,從小就是那么玩過家家的,在樓道里結(jié)了無數(shù)次的婚,真結(jié)婚的那天卻是跟對面家的老兒子。此刻那老兒子正赤膊打麻將,明知你們在外面敘舊、狎戲,也貪戀那少年時爭風吃醋的可愛場面——鄰居大哥會掙錢,已經(jīng)在外面買了商品房,但無聊的時候,就會回來,泡這個樓道的吧和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