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沖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瑤臺旅社來的,是一個中學體育老師,北方人,兩塊腹肌練得鐵板一樣硬。那晚他喝了許多高粱,嘟嘟噥噥,講了一夜的醉話。他說他那個北平太太是個好女人,對他很體貼,他卻偏偏不能愛她。他心中暗戀的,是他們學校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那個校隊隊長,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墒撬麉s無法對那個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種暗戀,使他發(fā)狂。他替他提球鞋、拿運動衫,用毛巾給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個孩子。一直等到畢業(yè),他們學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賽,那天比賽激烈,大家情緒緊張。那個隊長卻偏偏因故跟他起了沖突。他一陣暴怒,一巴掌把那個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來,他就渴望著撫摸,想擁抱那個孩子一下。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了什么,失去控制,將那個孩子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那五道指印,像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時時隱隱作痛。那個體育老師,說著說著,一個北方彪形大漢,竟嗚嗚哭泣起來,哭得人心驚膽跳。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親下葬了。”
“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五天以前,我父親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他在抽一根煙,煙頭在黑暗中亮起紅紅的一團火,“據(jù)說葬禮很隆重,我看見簽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墒俏覅s不知道六張犁在哪兒,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知道么,小弟?”
“我從信義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極樂公墓在六張犁山上?!?/p>
“信義路四段下去么?臺北的街道改得好厲害,通通不認識了,我有十年沒有回來--”他吸了一下煙,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天夜里,我才從美國回來的,走到南京東路一百二十二巷我們從前那棟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樓大廈,我連自己的家都認不出來了。從前我們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