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母親忽然失蹤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帶走了父親買給她的那條花裙子。她跟了小東寶歌舞團(tuán)里一個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參加了他們那個歌舞團(tuán),環(huán)島巡回表演去了。小東寶歌舞團(tuán)的宿舍,本來駐扎在長春路。母親常常去領(lǐng)他們團(tuán)員的衣服回來洗。有一次,我經(jīng)過他們宿舍,窺見母親正跟那些團(tuán)員們混在一起,在唱歌。那個小喇叭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穿了一身絳紅的制服,胸前兩排金色銅扣,袖子上兩道寬寬的金邊,他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帽子,露著兩片滲黑油亮的發(fā)鬢來。他雙手舉著一管閃爍的銅喇叭,仰著身子,吹奏得異常囂張。母親夾在一伙女團(tuán)員中間,一齊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風(fēng)》。她的頭上也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男人帽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那般開心過。
母親出走的那個晚上,父親擎著他從前在大陸上當(dāng)團(tuán)長用的那支自衛(wèi)手槍,虛恫的搖揮著,跑了出去,聲稱要去斃掉那對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來,卻醉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唔唔訓(xùn)了一大頓我們不甚明了的話,講到后來,他自己卻失聲痛哭起來,他那張皺紋滿布灰敗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那是我所見過,最恐怖,最悲愴的一張面容。弟娃嚇得大哭,我卻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寒意凜凜。
母親出走,我似乎并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只有畏懼,沒有依戀。母親生我的時候,頭胎難產(chǎn),子宮崩血,差點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來投胎向她討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來搓平我的額頭,對我說道:
“黑仔,莫要皺眉頭,小孩子額頭上有皺紋,要不得,犯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