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來,張了半天,赫然發(fā)覺,原來臺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tuán)大團(tuán)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lán)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徑咧著涂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來??墒撬请p大眼睛卻一直急切的眨巴著,好像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娃,母親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聲:
“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6
南機(jī)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撒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股發(fā)了酵甜膩的餿氣。母親住的那棟房子就在克難街底的一個貧民窟里。那是一棟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日據(jù)時代殘留下來兩層樓的一座水泥房子,墻壁堅厚,墻上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禿,像是一座殘破的碉堡,據(jù)說是日本人駐軍用的。我進(jìn)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樓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陰森森,洋溢著一股防空洞里潮濕的霉味。一座樓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戶人家,里面人聲嘈雜,大人的喝罵,小孩的啼哭,可是因為幽暗,只見黑影幢幢,卻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著那道水泥欄桿,摸索著,爬到了二樓頂,母親住的那家門口去。大門敞著,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點(diǎn)著頭在打盹。那個老太婆穿著一件黃白麻紗的敞領(lǐng)汗衫,她頸子上的皺肉,像雞皮似的,松垂了下來;她腦后掛著一小撮發(fā)髻,前額上的毛發(fā)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紅的發(fā)斑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額上的頭皮給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紅的嫩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