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上路父親給我一根柴棍,既當拐杖又可防身。一家六口人,四個孩子我最大。步行走到平漢鐵路(北京至漢口)一個叫做亢村的小站,婦女孩子再也走不動,就在站臺上等火車。有一列從新鄉(xiāng)開往鄭州的貨車,由棚車、敞車和平車組成,除了貨物還坐許多人。坐在棚車頂上的一個好心人,見我手持柴棍呆呆地望著,認定我是討飯的,說聲"小孩接著"一個饅頭向我飛來,從此開創(chuàng)了我的乞討生涯。父親看到平車基本和站臺平,婦女孩子容易上,就強行登車,持槍士兵堅決阻止,拉扯中士兵刺刀擦破父親額頭鮮血涌出。婦孺一陣驚呼,引起押車軍官注意,問明緣由制止了士兵,準許我們?nèi)疑宪?。他特別地提醒我們:"篷布下面是軍用汽油桶,絕對不能見煙火,否則全車人都得死,一個都活不了。"父親千恩萬謝,以全家生命擔保絕無引煙火物品。開車后父親空出功夫訓斥我一頓:"你也十來歲了,太不懂事,人家送你饅頭,也不叫聲大爺說句謝謝,咱們是出門在外三分小??!"
這是我頭一次坐火車,感覺奇特不知火車開動只見房屋樹木向后跑。我做夢都沒想到,多年之后我會成為設(shè)計制造火車頭的高級工程師。途中不時見到鐵路兩旁有被盟軍飛機炸壞的日本造火車頭,比中國的小很多,我聯(lián)想到群眾稱"小鬼子"、"小日本兒"很有道理,他們自吹自擂的"大日本"純屬胡言亂語。
到處流浪糊口中,麥收季節(jié)父親領(lǐng)著全家到汜水城北的黃河灘拾麥穗。當時農(nóng)村信奉"麥收一晌",如果一塊麥田的麥子熟了,當日就得收完,否則麥穗干裂,麥粒會散落地里造成欠收。麥收太急會有不少麥穗遺失地里,給食不裹腹的貧民提供一定口糧。天不太冷,就在收割完的麥田中露宿,爭分奪秒集腋成裘收集口糧。新麥含水分太多,磨不出面粉只能成為麥糝,可以烙餅或蒸成窩頭。氣味噴香,但吃后肚子發(fā)脹。后來父親聽同鄉(xiāng)說鄭州東郊修軍用飛機場急需民工,便攜家前往,男女老幼齊上陣,把大塊石頭砸碎過篩,選取核桃和栗子大小的摻和洋灰攪拌均勻鋪飛機跑道,計量付款暫時可以維生。修完機場當局在鄭州飲馬池設(shè)粥場救濟難民,后來登記造冊開具公文把我們安置到禹州就食,每村擔負一人,這樣全家就要拆散。父親說餓死也要全家在一起。全家住在場店的廟中,父親到三峰山煤礦下豎井,機器挖煤運煤產(chǎn)量可觀。附近還有不少私人開辦的小煤窯,是斜井靠人力往外背,礦洞太矮大人直不起身,專門招收8至12歲的孩子,但童工違犯政令,為遮人耳目,夜里下井白天歇工。下井孩子不記姓名只給登記一個號碼,同時在礦口場地用白灰畫圈寫出號碼,各人背出的煤倒在本人的號碼的圈內(nèi),將天亮時計量付酬,我每夜收入大概能購買兩升玉米(千克左右)。進礦洞時額頭捆綁點油的礦燈,空出兩手托住背上的煤袋,彎著腰一步步從煤層開采面走到井口中。一夜下來渾身烏黑,我在斜面上滑倒磕破的左膝粘染煤粉至今留有痕跡。解放戰(zhàn)爭風起云涌,煤礦紛紛關(guān)閉,沒了生活來源,重回鄭州附近討飯,住在曹谷寺村北的破廟中。中原民風淳樸,春節(jié)頭三天討飯容易。乞丐上門,主人有一碗飯也會施舍半碗,只余一個饅頭也要掰給一塊。到了初四就難了,我只好到遠處討要,那時討飯的人太多,直到午后一無所獲??诟缮嘣锞A咧H,走到中牟縣一個高門大院前,我懷著極大期望苦苦哀求:"大爺大媽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剩飯剩菜好歹給點吧,給您磕頭作揖了。"始終沒人露面,只好失望地離開,突然冷不防門里竄出一只惡狗,從身后撲來,把我的破棉褲扯裂,從大腿處直達褲腳,我回頭打狗,它一聲不叫扭頭跑掉。我腹中空空受到驚嚇,兩腿一軟倒地大哭,引來不少圍觀的人,其中好事的高聲呼叫:"你家狗咬了要飯的,還不快出來看看!"這時慢條斯理走出一男一女,男的仔細查看后高聲說:"不礙事,就撕破了棉褲,沒傷著肉。"說著就要拉我起來,我辛酸的眼淚嘩嘩直淌,女的看事不好,怕激起民憤,趕緊拿出三個大白饃放到我的破籃里,好言好語勸我:"沒傷著肉就好,回頭我打狗給你消氣。"一邊動手拽我一邊套近乎:"頭一次見你,是遠處來的吧?冬天黑的早,家里人還等你呢,快回去吧。"人家說好話,我只得就坡下驢,借著她的拉勁兒站起來慢慢往家走。幾個孩子跟在后邊七嘴八舌:"便宜他家了,應(yīng)當讓賠棉褲!"我一個弱小的孩子靠討飯度日哪敢和人家論理。春季是赤貧人群最難度過的時光,乞討困難,輔以挖野菜充饑,豬毛菜、呲牙菜、灰灰菜、榆葉、榆錢、柳芽、楊絮、洋槐花等凡是能進口的都弄來填肚子,有些吃后中毒臉腫得發(fā)亮,眼睛成一條縫兒。還采集麥田中的菟絲子和王不留行等中草藥換錢。全家人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
到了麥收在鄭州東部重操拾麥穗營生,住在黃河故道抗擊日寇的廢碉堡內(nèi),陰暗潮濕。秋季接踵而至,揀紅薯、拾花生、揀大豆,不愁挨餓。不久解放軍攻克開封,戰(zhàn)場逼近無法存身。初冬時節(jié)踏著薄冰從鄭州出發(fā),步行乞討向南漂泊,經(jīng)過許昌、漯河、西平、遂平和駐馬店,在確山遇到一個富于同情心的鐵路工人,邀我們坐貨車到信陽雞公山,還幫助找了兩間住房,讓我們上山砍柴。他還給弄到一輛平車,讓趁年關(guān)旺市把柴運到駐馬店去賣賴以維生。在戰(zhàn)爭陰影籠罩下,居民一日數(shù)驚,劈柴滯銷,只能以極低價賣出,收入可悲,沒法混下去,鐵路中斷停運。過完春節(jié)繼續(xù)徒步南進,跨越武勝關(guān)進入湖北,到了漢口鬧市恰逢暴雨,無處投宿只能在店鋪屋檐下過夜,又求善心船戶,每船一兩個人免費捎帶我們過江。全家在武昌聚齊后坐上不買票的貨車到長沙,那里民俗不同乞討困難,再轉(zhuǎn)株洲,雖在堤升街找到無主民房住宿,無法維持生計,再走湘潭。父親在湘江渡口為旅客搬運行李掙點兒小錢,我四處乞討,發(fā)現(xiàn)鄉(xiāng)間一座傷兵醫(yī)院,出外散步的不少傷兵操河南口音。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美不美家鄉(xiāng)水,他們也是遠在異鄉(xiāng),看到我不免想到自己的孩子、親人,對于我的處境非常同情,把吃不完的飯全給我,還有的專門去伙房給我打飯,有了這份關(guān)照暫時緩解糊口問題。有位地心善良的軍醫(yī)不便怪罪告誡我說:"傷兵得什么病的都有,我們想躲都躲不開,你討飯哪兒不能去,何必偏到這兒來?"他哪知走投無路窮人的無奈,只要能填飽肚子哪還顧得上那許多。
有保障的乞討日子沒過多久,隨著傷兵醫(yī)院的搬遷而終止,我家流落衡陽。住在山坡上抗日戰(zhàn)爭期間修建的舊炮樓內(nèi),周圍全是誓與國土共存亡的陣亡軍人墳墓,掩埋簡陋,不少尸骨外露,但也顧不上理會,人臨絕境無所畏懼。
衡陽不能立足,又到桂林,幾年顛簸風餐露宿,居無定所食不裹腹,兩個妹妹先后夭亡,母親病重大口吐血。1949年11月間,解放軍進城的前一天夜里母親去世,她留給我的最后遺言是:"你如果能活著回去,把我的尸骨帶回老家掩埋,別讓我做異鄉(xiāng)野鬼,受人欺凌。"
1950年初全國大局開始穩(wěn)定,百廢待舉,國家招收工人恢復癱瘓的交通大動脈,父親成為鐵路職工。有了可靠收入,把我送進桂林中山北路鳳北區(qū)第一普及小學讀書,從此結(jié)束九死一生的苦難童年。這時我已13歲,比正常的孩子入學晚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