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懼怕挨打，我甚至因此提高了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有一回，我玩高興了，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包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里面的書全掉了。這事根本不能和我父親講，不能的意思就是小孩子心里理解的那種"不可能"，那是潑天的大禍，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樣子呢。沒有了書，要上課，要做作業(yè)，那怎么辦呢？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解決方法：我用下課的時間，強背下一整本語文課本--在還沒上那些課之前，我把一本書全背了下來。

過了幾個星期，我父親叫我問話。他手里拿著幾本被紅泥水染成紅色的書，問我是不是我的。當(dāng)然是我的，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和班級。我當(dāng)時一看見自己的書，覺得頭嗡地一聲就大了N倍。心里想著，今天完了，全完了。書丟了，我準(zhǔn)備就這么混到下學(xué)期的，沒想到竟然有人那么多事，還把書送了回來。不過想想也沒辦法，整個基地就我們一家姓和。我父親接著問我，你丟了書，那么這兩個星期你怎么做的功課呢？我告訴他，我把書給背下來了。父親大驚，叫我默寫，我隨手就默完了一本書的內(nèi)容。這一下他大為驚嘆，不但沒有打我，反而大加贊揚。我因為能默一本書，所以那學(xué)期成績很好，父親也就放了我的羊。大概他覺得我身上有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吧？

從此我父親改變了一些對我的態(tài)度，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帶我進山。父親本身是個山民，現(xiàn)在回到了山里，整天晚飯后就帶上一幫單身漢進山散步。周日的時候，吃過早飯還要帶我進行專門的拉練，在山里竄上一整天，挖些野杜鵑和野山茶回家種著。在山里，他教我辨認植物，教我挖掘可食的塊根，教我查看草葉折斷的痕跡判斷有什么動物經(jīng)過。一路走，我一路吃各種他找到的野漿果和樹葉，有一種生漆樹的嫩尖，我很是喜歡。半年以后，我就出師了。根據(jù)他的教導(dǎo)，我的兜里隨時放了一把小刀，為的是被蛇咬了以后在傷口上開一十字口，吸出血來，再劃破衣服做成布條扎上。

當(dāng)時在大石洞的山林里，經(jīng)常流竄著一只叫和菜頭的小獸。那牲口瘦若豺狗，行動如風(fēng)?；氐娜私?jīng)?？梢钥吹缴缴暇G軍裝一閃，那就是我在竄行。我父親走在路上，很驕傲地指著山上的綠影，對邊上的同事說："看！我兒子！"進山這種事我父親從來不加阻止，而且從來大加鼓勵，并且承諾我等我再大些就帶我回老家狩獵。家里吃飯的時候，他偶爾會問一聲："今天在××巖石上的，就是你吧？"我點點頭，繼續(xù)狠吃。他也只說一句："爬太高了，危險。"很小的時候，我就習(xí)慣了這種獨來獨往的生活，而且覺得山林就是我的家。能一個人在山里轉(zhuǎn)一天，累了就采集一堆松針鋪床，睡上一會兒。一身泥汗地回到家，被我父親提著耳朵拉到對面基地飼養(yǎng)場，脫光了用沖豬圈的水龍頭一氣猛沖，然后就神清氣爽地回家吃晚飯。后來看《西游記》，我老覺得孫猴子就是我，而且還不如我呢。

一個人悶在家里的時候，我逐漸發(fā)現(xiàn)讀書是件很有樂子的事。在讀幼兒園的時候，最先翻完了一本《365夜》，找我父親換書。父親不相信，說你字都沒認全呢，怎么可能看得完？我說我可以根據(jù)前后文猜??！他找了幾段叫我念，我還都能結(jié)結(jié)巴巴念完。父親大樂，從此每周帶我去服務(wù)社的書店買新書。那地方距離我們的宿舍有3公里，每次去之前都要問我：要書還是要冰棍？我總是選擇要書。一個小孩子，在大日頭下來回走5公里，但是為了書堅決不要冰棍，這是我父親一直以來津津樂道的事。他不知道我的算計，冰棍吃完了就完了，最多咂咂棍子的滋味，但是書可以隨時再翻出來看??！1983年的時候，記得先下了一場50年不遇的大雪，然后我們就要返回昆明了--父親調(diào)到了昆明陸軍學(xué)院。在大石洞我一直過著不知寒暑的日子，甚至忘記了以前在新疆的種種。但是等大雪下起來的時候，我起初有些困惑，而后又覺得親切。隱隱約約之間想起了以前在西北的種種，好像是在做夢一樣。我想起了以前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大雪，有個地方，有座紅色的山。事情想起來就再不能忘記，我一次次走出家門，讓雪落下來，落滿一身。然后再走進門，拍去肩膀上的雪花。不是為了別的，只因為我想起我在很久以前有這么一個動作，已經(jīng)多年不做了。我懷念起了北方，心里第一次感覺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