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元璋與日本和尚

櫻雪鴻泥 作者:張石


 

然而,當我聽到唐朝的千年古樂從古老的東大寺里傳出,我的心里蕩漾著一種怎樣的感激之情?我將怎樣地感謝那些頑強地保存著唐朝文化生命的異國友人和我的那些頑強尋夢的同胞?他們使我這個無家譜可續(xù),無家廟可拜,叫不出三代以上先輩的名字的飄泊者,在那一剎那,似乎豁然解開了那個苦苦纏繞著我的、叫做"我是誰"的孤苦方程式,使我在祖先壯麗的身姿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疊印著的面影。

我在讀書時,曾看到日本人寫下的這樣一首漢詩:

殘民爭采首陽薇,

處處閉爐鎖竹扉。

詩興吟酸春二月,

滿城紅綠為誰肥?

我想,讀到這首詩的人,一定會想起中國的詩人杜甫,想起他在《赴奉先詠懷》中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想起他《歲晏行》中的"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我們也會想:這樣的憂國憂民之士會是誰呢?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文士吧?

其實寫這首詩的人不僅是個文士,而且是日本形式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天皇。在日本室町幕府的長祿、寬政年間(1457-1466),第八代將軍足立義政喜歡風雅,大興土木,四處收集名木怪石,造山引泉,揮金如土。長祿三年(1459),義政搬遷新的府邸,但因揮霍過度,連搬家的錢都沒有了,只好和五山的和尚借錢。而從長祿三年到寬政初年(1460),日本各地發(fā)生大饑饉,隨之而來的是寬政二年的瘟疫流行,病死和餓死的人的尸體堆滿了京都的賀茂川,而將軍義政對百姓的疾苦全然不顧,仍然沉浸在華美風流的生活中,正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蛙躍古池內(nèi) 靜潴傳清響

正是在如此的狀態(tài)下,當時的形式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后花園天皇作下了如此的漢詩交給了足立義政,促其反省。詩的大意是說:那些幸存下來的百姓沒有糧食吃,只好爭搶那些少得可憐的野菜,到處都是熄滅了的爐火和緊閉的竹門,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而那些沉浸在華美風流生活中吟詩作賦的人,吟到了無聊和膩煩的程度,連那二月的風都讓他們吟酸了。那滿城的花紅柳綠與那些饑寒交迫的人無關(guān),只屬於那些權(quán)臣顯貴。

和中國的詩人不同,日本詩中"刺世譏邪"的政治詩和敦促皇帝反省的"諫詩"極少,而這首"諫詩"不是臣子諫天子,而是天子諫臣子,這在中國更是不可想象的。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日本的皇室和中國的皇室有本質(zhì)的不同--與其說他們是政治的統(tǒng)治者,不如說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在鐮倉幕府之前,日本的皇室雖然從表面上看還有些實權(quán),其實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政治的實權(quán)也一直掌握在外戚手里。在鐮倉幕府開府之后持續(xù)了近八百年幕府時代,皇室在政治上的統(tǒng)治權(quán)更是名存實亡,但在文化的創(chuàng)造上卻從來沒有中斷過。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中有很大一部分詩歌出自天皇、皇后和皇族之手;平安朝時代的詩集《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新后拾遺和歌集》、《新后撰和歌集》等,都是敕撰和歌集,也就是說,都是在天皇的領(lǐng)導與參與下編成的,日本的一切古來的各種典禮、祭祀活動,以及從中國等傳來的各種古代文化,都在皇居中,也只有在皇居中,才被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

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日本人為什么對皇室如此地依戀和崇拜,因為她代表著日本文化卓絕的創(chuàng)造和堅韌的傳承。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后花園天皇為什么不像中國的皇帝而更像中國的杜甫。

日本室町前期僧人絕海中津,對于中國人來說也許比較陌生,可他是唯一一個曾和中國皇帝一起吟詩唱和的日本人。

絕海中津是禪宗臨濟宗僧人,京都五山的學僧,1368年(明洪武元年)入明,曾師從杭州臨安府中天竺文字禪巨匠季潭宗泐。

洪武九年,他和同船渡明的好友汝霖良佐一起在金陵(南京)英武樓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召見,問及禪宗法要,絕海對答如流,很受太祖的賞識。太祖領(lǐng)他進了一個"板房"中,指著一張日本的圖畫,問起有關(guān)"熊野古祠"的事,并邀他以此為主題做詩一首,于是絕海吟題為"應(yīng)制賦三山"七絕一首:

熊野峰前徐福祠,

滿山藥草雨余肥。

只今海上波濤穩(wěn),

萬里好風須早歸。

太祖讀了絕海的詩很高興,也詩興大發(fā),步絕海之韻和上了一首:

熊野峰高血食祠,

松根琥珀也應(yīng)肥。

當年徐福求仙藥,

直到如今更不歸。

徐福是秦代瑯邪方士,奉秦始皇之命率童男童女各三千人去采長生不老藥,入海未歸,據(jù)說在日本紀州熊野有徐福之冢。

明太祖和絕海中津的詩都是圍繞著徐福的歸與不歸而作,當然,由秦至明,過去一千多年了,徐福早就死了,明太祖和絕海中津詩中所言"歸與不歸",除文學上的寓意外,我想也是在講他的靈魂的歸與不歸。他們似乎都對徐福一去不歸很不理解,在明太祖的詩中似乎有這樣的隱喻:不就是那個茹毛飲血的地方嗎?有什么好留戀的?絕海中津的詩似乎在說:明朝多好哇,魂歸故里吧!

但是他們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徐福是從焚書坑儒、殺戮無度的秦朝遠渡東瀛的,徐福在日本無論怎樣不好,最起碼可以遠離暴政。徐福是個方士,也算是個"知識分子",相信他如果繼續(xù)留在秦朝,也完全有可能被"坑"了,就是僥幸不被"坑",擺在他面前的也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與暴政同流合污;一個是對暴政熟視無睹。相信他如果是個"知識分子",這樣做良心的苛責也是難以忍受。

絕海勸勸徐福歸來還可以理解,據(jù)說他的"只今海上波濤穩(wěn)"之句中,含有贊美明朝"國泰民安"的意思。他是局外人,說什么都可以,聽說后來他和汝霖良佐從明太祖那里得到了許多典籍,高高興興地回國了??擅魈婺菢诱f就令人不太理解了,因為他殺起人來一點兒也不比秦始皇差,文字獄、錦衣衛(wèi)、"胡惟庸之獄"、"藍玉之獄",哪次不殺個萬八千的?徐福就是活著,也不敢回來,寧可茹毛飲血。人不敢回來,魂也不敢回來,回來也一定會被嚇得"魂飛魄散",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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