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通。秦國的政局變化，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謀反之后，宗室開始走上前臺，掌握權(quán)力。當(dāng)斯時也，嬴政也確實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對抗嫪毐和呂不韋。如今，嫪毐伏誅，呂不韋遣歸河南，宗室再無對手，在朝中一枝獨大。宗室的強大，自然也讓嬴政深為憂慮。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宗室的壓力。

既然要攻擊宗室，索性便惡人做到底。李斯又道：“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臣請為大王言之?！?/p>

嬴政道：“先生請講?！?/p>

李斯道：“宗室得與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賜，天賜之也。即便換個秦王，他們還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賞之，宗室以為份在應(yīng)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統(tǒng)，與生而來，奪之不去，大王罰之，不足為懼。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卻可無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勞而爵祿，宗室卻可無功而富貴。宗室與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萬里。而外客來秦，為大王而來，惟大王是從。大王于外客，賞之則喜，罰之則懼，令行禁止，莫敢不從。大王于宗室，遠(yuǎn)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侍主之道迥異。大王不可不察?！?/p>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論，讓嬴政閉目沉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驁無狀。他們更多的是將他看做嬴氏家族的一員，年輕而稚嫩的一員，應(yīng)該教誨，而不是聽從；應(yīng)該訓(xùn)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體會不到王的尊嚴(yán)和體面。

李斯不安地望著嬴政，不知是禍?zhǔn)歉?。良久，嬴政睜開眼睛，道：“逐客之令，雖為宗室提議，而定奪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責(zé)之。寡人將除逐客令，盡歸外客，使其咸復(fù)故位，一如從前。先生也請官復(fù)原職?！?/p>

節(jié)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減宗室權(quán)力，而是風(fēng)險太大，有所忌憚，時機也未成熟。宗室勢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廢除逐客令對宗室已經(jīng)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如果急著采取進(jìn)一步行動，難保他們不強力反彈。

嬴政允許李斯官復(fù)原職，標(biāo)志著在這次賭博中，李斯已經(jīng)成功翻本。李斯卻并不叩拜謝恩，而是說道：“吾王圣明。除逐客令，誠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膽，請辭客卿?！?/p>

嬴政大感意外，道：“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諫，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懷憤。臣請辭客卿，一則示以所諫無關(guān)私心，只為秦國也，或有安撫宗室之效。二則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給宗室一個平衡。茍有利于大王，臣雖離無恨也。”說著說著，李斯仿佛也被自己感動。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飄逸。在這一刻，即便嬴政并不挽留，任他離去，李斯也自覺可以神圣地?zé)o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