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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急弦繁管

來自天堂的歌聲 作者:韓松落


秋天的時候,我在日本開始短暫旅行。 雖然是秋天,但是每到黃昏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冬天的錯覺,天空逐漸由近乎透明的水紅變?yōu)榘底?,最后成為破敗的灰色?/p>

我有時候住在溫泉旅館,有時候住在小城市的飯店,夜里,聽得見另外房間人們的嬉鬧,那聲音模糊地傳來,最終變得殘破,不可辨認,但它的使命也就此完成:我感到了那種因為別人的置身事內(nèi)而帶來的孤寂。我拿起一本書來閱讀,時間的力量在那一刻被削弱了,我們,閱讀的我,嬉鬧的人們,都在齊心協(xié)力對抗時間,并獲得勝利的錯覺。

很多時候我是在行走之中,有時候是在小酒館林立的街道上,紅色的燈籠一盞接一盞映照在我臉上。我也在黃昏時分走過那些小城的各個角落,我甚至?xí)镁米⒁暷硞€窗子上映出的人影,有的時候,某個窗子的燈光熄滅了,不久,在面臨大街的門洞里,就會走出一個急匆匆的人,最后消失在某個拐角處。這些窗子背后也總是隱藏著意外,有時候是一聲短暫的哭叫,有時候是一句話中的某個字,說話的人忽然提高了聲音。還有一次,一個不安的女人打開窗子四下張望,她看見了我,將我滿懷疑慮地仔細打量,然后猛然關(guān)上窗子,隨后,窗子又打開了,她和一個男人共同出現(xiàn)在窗前,咕噥著,埋怨著,再次關(guān)上窗子。

這些,都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最終要在我的歌聲中出現(xiàn)。

第二年農(nóng)歷年剛剛過完,我加入香港“寶麗金”唱片,開始錄制我的專輯。那張專輯,最終被命名為《島國之情歌第一集:再見,我的愛人》,如果我沒有記錯,《雪中蓮》,《不論今霄或明天》,《翠湖寒》,《再見,我的愛人》都是那里面的歌。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莊奴,湯尼,古月,林煌坤先生的名字開始經(jīng)常地出現(xiàn)在我的專輯中,而我始終覺得,我唱了他們最好的那些作品。

《雪中蓮》是我所喜歡的,它把不可思議的場面理直氣壯地呈現(xiàn)了出來,《翠湖寒》使我聽起來像個山林女神,《再見,我的愛人》則成為我以后每場演唱會的結(jié)束曲。《島國之情歌第一集》的錄制和制作用了很長時間,最后,它在這一年的九月出版。在這期間,我獲得“日本第十八屆唱片大賞”和“新宿歌謠祭”的新人獎,這次獲獎讓我有信心開始在日本各地進行巡回演唱,我也因此發(fā)現(xiàn),我實在不惹人討厭,不是嗎?每次人們都熱烈鼓掌,我不得不再走出來,加唱一兩首歌。

從那個時候,我開始覺得,音樂是和生命內(nèi)在的韻律暗合的,開始是暗淡的、不事張揚的鋪墊,終于,樂曲行進到一定的時候,就會有越來越多的樂器加入其中,樂曲也會近于宏大,急弦繁管,聲音嘈雜,等待終于釀成澎湃情緒的時候,也就接近尾聲了。而我的生活,在此時開始步入那種嘈嘈切切的狀態(tài)之中,越來越多的人與事開始出現(xiàn),有些留下痕跡,有些最終蹤影全無。

1972年,林青霞在臺北的大街上被發(fā)現(xiàn),她18歲,然后,她演了瓊瑤的《窗外》,從此成名,并成為愛情文藝片的不二人選,她演了《云飄飄》,《純純的愛》,還有那些瓊瑤電影,《金盞花》,《在水一方》,人們和電影一起熟悉了她。開始,她的美是緊張的,收縮的,不容置疑,但卻難以親近,愛情來臨之后,她的緊張消失了,她的美變得隨心所欲,難以捉摸,她看起來更加容易親近,但那種凌厲的美卻更加顯著。她有時候走在街上,有時候出現(xiàn)在燈火輝煌的大廳里,她所在的地方,立刻像是被金沙子埋了一樣。我唱了她所主演的很多電影的歌曲,我們由此認識,她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和我成為長久朋友的人,我們曾經(jīng)一度互相模仿對方的裝扮,發(fā)型,化妝,衣著,甚至表情,我們的照片難以分辨。她是美的,人們說她美,我也這樣認為。我認為她的手很美,我送給她很多雙手套。她是個力圖變得普通的人。她沒有什么可供懷疑的。

阿B,在1974年加入溫拿樂隊,和譚詠麟一起成為樂隊的A、B制主唱,1978年,他離開樂隊到了臺灣,成為瓊瑤電影中的男主人公,他演了《聚散兩依依》,然后,是《小城故事》,我唱了《小城故事》的歌曲,從此我們成為朋友。那時候,他長著一張孩子氣的臉,身上有淡淡的近似于青草的味道。我們曾經(jīng)都是寶麗金的歌手。人們說,我們曾經(jīng)相戀,是不是這樣,我也不能夠回答,也許是真的,年輕的時候,相戀的人總是渾然不知。

他是個普通的,有著清爽的理解力的人,他的成長清晰可辨。

還有劉娟娟,何莉莉,謝玲玲,她們都是我的朋友,她們,都有著普通的幸福。

鄭少秋,他也曾經(jīng)在瓊瑤的電影之中出現(xiàn),但我們并不是由此結(jié)識,在我和他都還只是夜總會歌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彼此熟悉。那是在啟德游樂場,他和我,都在那里演唱。我總是在跑過幾個場子之后來到啟德,有時準時,有時會遲到。如果我沒有到場,他就會多唱幾首,一直等到我出現(xiàn)。有時候,我來得如此的晚,以至于他已經(jīng)在舞臺上多唱了很多首歌,臺下已經(jīng)發(fā)出抱怨的聲音,我萬分歉意地接替了他,心中知道,對他而言,那不只是出于一個藝人對演出的敬意,出于對冷場的恐懼,而是一種同在風塵之中的了解,一點體諒。人和人,有這樣一點點的了解,已經(jīng)足夠,不能再強求什么了。我終身感激他。

在80年代,他曾經(jīng)到臺灣來拍攝瓊瑤的《昨夜之燈》,有一場,拍攝的地點就在我所住的地方,在他休息的時候,我送去茶水,淡淡的茶,淡似微風。

我看過他在香港演出的那些電影和電視劇,只是零碎地看到,卻已經(jīng)足夠讓我知道,他是在那里的,在某個地方努力生活。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至少不是我的敵人。

我們是手足。

我們不曾再次提到過少年時候的艱難。

劉家昌先生則是我工作中的良伴,從我剛到香港的那一年開始,我們就有了合作。我唱了他的很多作品,《云河》,《我心深處》,《詩意》,《初戀的地方》,還有后來的《獨上西樓》。我總是稱呼他為老師。

還有李行先生,認識他的時候,我只有十六七歲,我們在電影廠的春節(jié)團拜會上認識,人們說,小姑娘,可要好好練唱啊,將來在李導(dǎo)演的電影里唱歌。后來,我真的出現(xiàn)在他的電影里,我唱了他所導(dǎo)演的《彩云飛》中的歌,還有后來的《小城故事》,《海韻》,《海鷗飛處》。

我的歌,他的電影,互相依存在一起。

這些是我生命中的人與事,我不能夠忘記。我們在交會時曾經(jīng)互放過光亮。

生命中總會有那樣一段時間,人與事紛繁地出現(xiàn),時間的流逝似乎順理成章,沒有什么大事使記憶變得澀滯,有的只是年華流水的驚心。1975年以后的那幾年,給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的唱片在不斷生產(chǎn)出來,速度之快令我自己都感到驚奇,到1978年,《島國之情歌》已經(jīng)出到第四集,銷量讓唱片公司感到非常滿意。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夠附著在我的某一張唱片上,跟隨買唱片的人回家,看看他們的生活都是怎樣的,應(yīng)該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吧。

我還在不斷獲獎,最早的幾次“香港金唱片頒獎禮”,我?guī)缀鯖]有一次缺席。我認識了很多人,我出席了很多宴會,我換過很多身衣服,如果有人要我總結(jié)那幾年的生活,我也許只能捕捉到這樣一些模糊的印象。

有時我會讀書,時裝雜志,傳記,英文小說,暢銷作家的小說,隨便什么書,我拿過來就能夠讀下去,1978年,我讀到了嚴蕊的那首《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謝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無處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剛一讀到它,我的身上就生出一股寒意,它在此時現(xiàn)身,要向我說些什么?不久之后,我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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