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他還讀了大量中外古今著作。例如老友趙復(fù)三翻譯的長達741頁、磚頭一樣的《歐洲思想史》(奧:弗里德里希?希爾著),2003年分送我們一家一冊,當我還沒膽量下決心翻閱時,他已讀完一遍。他堅持學習和刻苦著述的精神,每每感動醫(yī)生護士。由于我們國家實行嚴格的等級制,他多次住院,但不能住單人獨間。我?guī)状翁揭?,看到的都是擠在一間三張病床的病房里,加上陪住的、探視的,人來人往,頗為熱鬧。但除最后一次外,他每次都要帶上“功課”,借助病床上安的吃飯用小桌,在嘈雜聲中,竟旁若無人地閱讀或?qū)懽???吹酱饲榇司?,我往往會感到心酸,并?lián)想到因在醫(yī)院住大通間,無法休息、病情加重,直到不治的著名文人唐弢和詩人嚴辰。?們也許不大了解,陳樂民那些珠玉般的學術(shù)論著,竟是在身患大病,甚至在嘈雜的醫(yī)院病房中完成的。但他不改其樂,真是賢哉此公!
我行我素 書生本色
陳樂民的為人、性格和作風,和我當年兩位領(lǐng)導(dǎo)張聞天、李一氓有點相似:不攀領(lǐng)導(dǎo)、不傍名人,煩于交際,處世乏術(shù),視錢財如糞土,視名位若浮云,只是學而不厭,鉆研不輟,我行我素,默默無聞,知之者謂為書生本色,一般人則批評清高。有的為此倒霉,有的得不到升遷,但他們還是依然故我,看來“改也難”。陳樂民好像也有點這類脾氣,所以我們談得來,也愿多談。
我是不大喜歡串門的人,但他們家屬于例外。他待人直率、熱忱、友善,講話不多,總是笑瞇瞇的。表面上看來,他好像與世無爭,逍遙自在,但接觸多了,你會感到他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他關(guān)心人民,關(guān)心國家,時刻想著世界的發(fā)展,人類的前途。這大概也是促使他熱衷于研究哲學、研究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原因。有時看到他,我不由得想到《四進士》中宋士杰的一句臺詞:“辦事有點傲上”。這純屬亂想,可能張冠李戴。但說他“不為五斗米折腰”,恐怕是不會錯的。他不攀領(lǐng)導(dǎo),但卻喜歡置身于青年學子之中,和他們談學問、交朋友。加上他帶過幾年研究生,不時有人向他請教。所以他們家經(jīng)常有一批青年出入,他也是“有教無類”、“誨人不倦”,深得那些受益青年的愛戴。大家都親切地喚他“陳老師”,甘愿在工作和寫作上做他的助手。他這次去世后,據(jù)說歐洲所就準備組織人整理他的遺作、筆記以及書畫。這也是中國人常說的善有善報。
總而言之,根據(jù)我們20年的交往,我對他的印象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大好人,一個沒有染上低級趣味的人。我的同鄉(xiāng)張載說了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陳樂民的立身和治學,倒是多少有那么點味道。
研究?是歐洲 胸懷的是中國
照我看來,陳樂民做學問的最大興趣,倒不一定是人們一般了解的國際問題,而是在于中西文化和中西文化交流,說白了,就是要探討西方(歐洲)何以先進,中國何以落后,又怎樣使歐洲文明早日把中國“化”成文明社會和文明國家??梢娝鲗W問是完全出于促使祖國現(xiàn)代化的一片拳拳之心。所以人們都說處處可以看出:他研究的是歐洲,胸懷的是中國。但這還是會引起一些盲目反“西化”的人的誤解和反對。
記得2002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于光遠倡議召開一次年終國際問題座談會,我也在被邀之列。會上陳樂民發(fā)表了一通被視為“西化”的意見。他說,歷史上特別是當代,只能是大西洋(西方)影響太平洋(東方),而不是相反,因為西方文明是成體系的,在世界上占主導(dǎo)地位,東方文明則不成體系。言罷即引起一些人指著鼻子的批評反對。但他本著會議主持人于光遠鼓勵爭論的說法:“政治可以妥協(xié),理論是不可以妥協(xié)的”,因而當仁不讓,進行了一場頗為激烈的爭論。后來他干脆把這一意見寫成長文《西方文明和世界歷史》,讓李慎之發(fā)表在《太平洋學報》上。他的結(jié)論是:“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必然是西方文明通向世界歷史(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世界歷史’只能站在歐洲向外看,是歐洲經(jīng)驗走向世界。”而且在這之前,他已出版了一本《歐洲文明擴張史》。中國自然也是它的擴張對象,只是現(xiàn)在“拿來”的還不多。中國要成為現(xiàn)代化的文明國家,這種“拿來主義”還是要多多益善,被“化”得越快越好。
為弄清給自己設(shè)定的課題,陳樂民數(shù)十年孜孜以求,帶病趲行,邊讀邊寫,翻閱了大量中西哲學和中西歷史的材料,出版了十多本高質(zhì)量的學術(shù)論著。正像他所說,“經(jīng)過反復(fù)的思索,很系統(tǒng)的思索,肯定西方文明或歐洲文明的歷史發(fā)展,是最符合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的?!敝劣谥袊鴤鹘y(tǒng)和越來越吃香的儒學,當然應(yīng)該發(fā)揚光大,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但是不管你怎么解釋,怎么提倡,設(shè)多少研究機構(gòu),修多少孔子學院,他只引用譚其驤的一句話就給否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扯不上關(guān)系。
在我看來,也確實如此。中國傳統(tǒng)或者國學的主要組成甚至核心恐怕就是儒學,而儒學的綱常倫理恰恰是現(xiàn)代化的反面。如果儒學有利于促進現(xiàn)代化,那自然是我們中國得風氣之先,應(yīng)該從西漢的董仲舒起就開始沾光了,而不至于釀成兩千年生產(chǎn)能力水平?jīng)]大變化,最后淪為長期受到列強壓迫的落后國家。由此可見,無論叫文明也好,叫現(xiàn)代化也好,主要還得靠“五四”時期開始從西方引進來的科學、民主(自然包括自由、平等、憲政、法治等在內(nèi)),而絕對不能靠中國傳統(tǒng)中的三綱五常。對這些更不宜到處宣揚,免得誤己害人。
我算是陳樂民的同道,所以喜歡讀他的書,也常在自己的文章中加以引用。讀他的書,不但可以提高思想,而且可以增加知識。他還真是在“為往圣繼絕學”。從他的著作中,你總會看到一大堆西哲,既作介紹,又作評論,而且往往就出現(xiàn)在文章的題目中:如《黑格爾的“國家理念”和國際政治》、《康德論啟蒙》、《萊布尼茨與中國》、《伏爾泰的〈歷史哲學〉》、《費希特的矛盾》、《雜說戴震與笛卡爾》等,還專門編寫了一本《萊布尼茨讀本》。至于談到中國的古圣先賢,特別是近代學者,那就更是多不勝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