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項目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zhèn),連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里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p>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并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
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媽媽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zhàn)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后來終于看到父親回來,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并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黃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發(fā)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洞洞的樓道里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幾乎是沖下樓去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只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
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將這張卡拿了回來。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么樣的羞辱。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么樣的傷害。
當父親最后終于離她而去,她號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后的羞辱與難堪。
當他最后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
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辱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
再深的愛情,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
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
她所執(zhí)信的一切,最后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情。
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貴州回來,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發(fā)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huán)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支煙,閑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雞湯,慢慢替他吹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別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p>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fā)顯得瘦,瘦得可憐。
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啊?”
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p>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當午夜時分他終于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地坐起來,默默地抱膝坐在那里,看著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地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后就會留下疤。